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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,智宣子將以瑤為後,智果曰:"不如宵也。
瑤之賢於人者五,其不逮者一也。
美鬢長大則賢,射御足力則賢,伎藝畢給則賢,巧文辯惠則賢,強毅果敢則賢;如是而甚不仁。夫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,其誰能待之?
若果立瑤也,智宗必滅。"弗聽。智果別族於太史,為輔氏。
趙簡子之子,長曰伯魯,幼曰無恤。
將置後,不知所立,乃書訓戒之辭於二簡,以授二子曰:"謹識之!"
三年而問之,伯魯不能舉其辭;求其簡,已失之矣。問無恤,誦其辭甚習;求其簡,出諸袖中而奏之。
於是簡子以無恤為賢,立以為後。
簡子使尹鐸為晉陽,請曰:"以為繭絲乎?抑為保障乎?"簡子曰:"保障哉!"
尹鐸損其戶數。
簡子謂無恤曰:"晉國有難,而無以尹鐸為少,無以晉陽為遠,必以為歸。"
及智宣子卒,智襄子為政,與韓康子、魏桓子宴於藍台。
智伯戲康子而侮段規。
智國聞之,諫曰:"主不備難,難必至矣!"
智伯曰:"難將由我。我不為難,誰敢興之!"對曰:"不然。夏書有之:『一人三失,怨豈在明,不見是圖。』夫君子能勤小物,故無大患。今主一宴而恥人之君相,又弗備,曰:『不敢興難』,無乃不可乎!蚋、蟻、蜂、蠆,皆能害人,況君相乎!"弗聽。
智伯請地於韓康子,康子欲弗與。段規曰:"智伯好利而愎,不與,將伐我;不如與之。彼狃於得地,必請於他人;他人不與,必向之以兵,然後,我得免於患而待事之變矣。"康子曰:"善。"使使者致萬家之邑於智伯。
智伯悅。又求地於魏桓子,桓子欲弗與。任章曰:"何故弗與?"
桓子曰:"無故索地,故弗與。"任章曰:"無故索地,諸大夫必懼;,吾與之地,智伯必驕。彼驕而輕敵,此懼而相親。以相親之兵待輕敵之人,智氏之命必不長矣。周書曰:『將欲敗之,必姑輔之。將欲取之,必姑與之。』主不如與之,以驕智伯,然後可以擇交而圖智氏矣,奈何獨以吾為智氏質乎!"
桓子曰:"善。"復與之萬家之邑一。
智伯又求蔡、皋狼之地於趙襄子,襄子弗與。智伯怒,帥韓、魏之甲以攻趙氏。
襄子將出,曰:"吾何走乎?"
從者曰:"長子近,且城厚完。"
襄子曰:"民罷力以完之,又斃死以守之,其誰與我!"
從者曰:"邯鄲之倉庫實。"
襄子曰:"浚民之膏澤以實之,又因而殺之,其誰與我!其晉陽乎,先主之所屬也,尹鐸之所寬也,民必和矣。"乃走晉陽。
三家以國人圍而灌之,城不浸者三版;沈灶產鼁,民無叛意。
智伯行水,魏桓子御,韓康子驂乘。
智伯曰:"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國也。"桓子肘康子,康子履桓子之跗,以汾水可以灌安邑,絳水可以灌平陽也。
絺疵謂智伯曰:"韓、魏必反矣。"智伯曰:"子何以知之?"絺疵曰:"以人事知之。夫從韓、魏之兵以攻趙,趙亡,難必及韓、魏矣。
今約勝趙而三分其地,城不沒者三版,人馬相食,城降有日,而二子無喜志,有憂色,是非反而何?"明日,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,二子曰:"此夫讒人欲為趙氏遊說,使主疑於二家而懈於攻趙氏也。不然,夫二家豈不利朝夕分趙氏之田,而欲為危難不可成之事乎!"二子出,絺疵入曰:"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?"智伯曰:"子何以知之?"對曰:"臣見其視臣端而趨疾,知臣得其情故也。"智伯不悛.絺疵請使於齊。
趙襄子使張孟談潛出見二子,曰:"臣聞唇亡則齒寒。今智伯帥韓、魏以攻趙,趙亡則韓、魏為之次矣。"
二子曰:"我心知其然也;恐事未遂而謀洩,則禍立至矣。"張孟談曰:"謀出二主之口,入臣之耳,何傷也!"二子乃潛與張孟談約,為之期日而遣之。
襄子夜使人殺守堤之吏,而決水灌智伯軍。智伯軍救水而亂,韓、魏翼而擊之,襄子將卒犯其前,大敗智伯之眾,遂殺智伯,盡滅智氏之族。
唯輔果在。
三家分智氏之田。趙襄子漆智伯之頭,以為飲器。
智伯之臣豫讓欲為之報仇,乃詐為刑人,挾匕首,入襄子宮中塗廁。
襄子如廁心動,索之,獲豫讓。
左右欲殺之,襄子曰:"智伯死無後,而此人欲為報仇,真義士也,吾謹避之耳。"乃捨之。
豫讓又漆身為癩,吞炭為啞。
行乞於市,其妻不識也。行見其友,其友識之,為之泣曰:"以子之才,臣事趙孟,必得近幸,子乃為所欲為,顧不易邪?
何乃自苦如此?求以報仇,不亦難乎!"豫讓曰:"既已委質為臣,而又求殺之,是二心也。凡吾所為者,極難耳。然所以為此者,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者也。"襄子出,豫讓伏於橋下。襄子至橋,馬驚;索之,得豫讓,遂殺之。
襄子為伯魯之不立也,有子五人,不肯置後。封伯魯之子於代,曰代成君,早卒;立其子浣為趙氏後。
襄子卒,弟桓子逐浣而自立;一年卒。趙氏之人曰:"桓子立非襄主意。"乃共殺其子,復迎浣而立之,是為獻子。
獻子生籍,是為烈侯。
魏斯者,魏桓子之孫也,是為文侯。
韓康子生武子;武子生虔,是為景侯。
魏文侯以卜子夏、田子方為師。
每過段干木之廬必式。
四方賢士多歸之。
文侯與群臣飲酒,樂,而天雨,命駕將適野。左右曰:"今日飲酒樂,天又雨,君將安之?"文侯曰:"吾與虞人期獵,雖樂,豈可無一會期哉?"乃往,身自罷之。
韓借師於魏以伐趙,文侯曰:"寡人與趙,兄弟也,不敢聞命。"趙借師於魏以伐韓,文侯應之亦然。二國皆怒而去。已而知文侯以講於己也,皆朝於魏。
魏於是始大於三晉,諸侯莫能與之爭。
使樂羊伐中山,克之;以封其子擊。文侯問於群臣曰:"我何如主?"皆曰:"仁君。"任座曰:"君得中山,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,何謂仁君!"文侯怒,任座趨出。
次問翟璜,對曰:"仁君。"文侯曰:"何以知之?"對曰:"臣聞君仁則臣直。向者任座之言直,臣是以知之。"文侯悅,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,親下堂迎之,以為上客。
文侯與田子方飲,文侯曰:"鐘聲不比乎?
左高。"
田子方笑。文侯曰:"何笑?"子方曰:"臣聞之,君明樂官,不明樂音,今君審於音,臣恐其聾於官也。"
文侯曰:"善。"
子擊出,遭田子方於道,下車伏謁。
子方不為禮。子擊怒,謂子方曰:"富貴者驕人乎?貧賤者驕人乎?"子方曰:"亦貧賤者驕人耳,富貴者安敢驕人!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,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。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,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。夫士貧賤者,言不用,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,安往而不得貧賤哉!"子擊乃謝之。
文侯謂李克曰:"先生嘗有言曰:『家貧思良妻,國亂思良相。』今所置非成則璜,二子何如?"
對曰:"卑不謀尊,疏不謀戚。臣在闕門之外,不敢當命。"
文侯曰:"先生臨事勿讓!"克曰:"君弗察故也。居視其所親,富視其所與,達視其所舉,窮視其所不為,貧視其所不取,五者足以定之矣,何待克哉!"文侯曰:"先生就舍,吾之相定矣。"
李克出,見翟璜。翟璜曰:"今者聞君召先生而卜相,果誰為之?"克曰:"魏成。"翟璜忿然作色曰:"西河守吳起,臣所進也。
君內以鄴為憂,臣進西門豹。
君欲伐中山,臣進樂羊。中山已拔,無使守之,臣進先生。君之子無傅,臣進屈侯鮒。
以耳目之所睹記,臣何負於魏成!"
李克曰:"子言克於子之君者,豈將比周以求大官哉?
君問相於克,克之對如是。
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,魏成食祿千鐘,什九在外,什一在內;是以東得卜子夏、田子方、段干木。
此三人者,君皆師之:子所進五人者,君皆臣之。子惡得與魏成比也!"
翟璜逡巡再拜曰:"璜,鄙人也,失對,願卒為弟子。"
吳起者,衛人,仕於魯。齊人伐魯,魯人欲以為將,起取齊女為妻,魯人疑之,起殺妻以求將,大破齊師。或譖之魯侯曰:"起始事曾參,母死不奔喪,曾參絕之;今又殺妻以求為君將。起,殘忍薄行人也!
且以魯國區區而有勝敵之名,則諸侯圖魯矣。"起恐得罪,聞魏文侯賢,乃往歸之。文侯問諸李克,李克曰:"起貪而好色;然用兵,司馬穰苴弗能過也。"
於是文侯以為將,擊秦,拔五城。
起之為將,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,臥不設席,行不騎乘,親裹贏糧,與士卒分勞苦。卒有病疽者,起為吮之。
卒母聞而哭之。人曰:"子,卒也,而將軍自吮其疽,何哭為?"母曰:"非然也。往年吳公吮其父疽,其父戰不旋踵,遂死於敵。吳公今又吮其子,妾不知其死所矣,是以哭之。"
燕愍公薨,子僖公立。
王崩,子安王驕立。
盜殺楚聲王,國人立其子悼王。
秦伐魏,至陽孤。
魏、韓、趙伐楚,至桑丘。
鄭圍韓陽翟。
韓景侯薨,子烈侯取立。
趙烈侯薨,國人立其弟武侯。
秦簡公薨,子惠公立。
王子定奔晉。
虢山崩,壅河。
楚圍鄭。鄭人殺其相駟子陽。
日有食之。
三月,盜殺韓相俠累。俠累與濮陽嚴仲子有惡。仲子聞軹人聶政之勇,以黃金百溢為政母壽,欲因以報仇。
政不受,曰:"老母在,政身未敢以許人也!"及母卒,仲子乃使政刺俠累。
俠累方坐府上,兵衛甚眾,聶政直入上階,刺殺俠累,因自皮面決眼,自屠出腸。韓人暴其屍於市,購問,莫能識。其姊嫈聞而往,哭之曰:"是軹深井里聶政也!
以妾尚在之故,重自刑以絕從。妾奈何畏歿身之誅,終滅賢弟之名!"遂死於政屍之旁。
鄭駟子陽之黨弒繻公,而立其弟乙,是為康公。
宋悼公薨,子休公田立。
齊伐魯,取最。
鄭負黍叛,復歸韓。
魏伐鄭。
晉烈公薨,子孝公傾立。
秦伐韓宜陽,取六邑。
初,田常生襄子盤,盤生莊子白,白生太公和。
是歲,齊田和遷齊康公於海上,使食一城,以奉其先祀。
秦、晉戰於武城。
齊伐魏,取襄陽。
魯敗齊師於平陸。
秦侵晉。
齊田和會魏文侯、楚人、衛人於濁澤,求為諸侯。魏文侯為之請於王及諸侯,王許之。
秦伐蜀,取南鄭。
魏文侯薨,太子擊立,是為武侯。
武侯浮西河而下,中流顧謂吳起曰:"美哉山河之固,此魏國之寶也!"對曰:"在德不在險。昔三苗氏,左洞庭,右彭蠡,德義不修,禹滅之。
夏桀之居,左河濟,右泰華,伊闕在其南,羊腸在其北;修政不仁,湯放之。
商紂之國,左孟門,右太行,常山在其北,大河經其南;修政不德,武王殺之。
由此觀之,在德不在險。若君不修德,舟中之人皆敵國也!"武侯曰:"善。"
魏置相,相田文。
吳起不悅,謂田文曰:"請與子論功可乎?"田文曰:"可。"起曰:"將三軍,使士卒樂死,敵國不敢謀,子孰與起?"文曰:"不如子。"
起曰:"治百官,親萬民,實府庫,子孰與起?"文曰:"不如子。"
起曰:"守西河,秦兵不敢東鄉,韓、趙賓從,子孰與起?"文曰:"不如子。"
起曰:"此三者子皆出吾下,而位居吾上,何也?"文曰:"主少國疑,大臣未附,百姓不信,方是之時,屬之子乎,屬之我乎?"
起默然良久曰:"屬之子矣!"
久之,魏相公叔尚主而害吳起。
公叔之僕曰:"起易去也。起為人剛勁自喜。
子先言於君曰:『吳起,賢人也,而君之國小,臣恐起之無留心也。君盍試延以女,起無留心,則必辭矣。』子因與起歸而使公主辱子,起見公主之賤子也,必辭,則子之計中矣。"
公叔從之,吳起果辭公主。魏武侯疑之而未信,起懼誅,遂奔楚。
楚悼王素聞其賢,至則任之為相。起明法審令,捐不急之官,癈公族疏遠者,以撫養戰鬥之士,要在強兵,破遊說之言從橫者。
。於是南平百越,北卻三晉,西伐秦,諸侯皆患楚之強;而楚之貴戚大臣多怨吳起者。
秦惠公薨,子出公立。
趙武侯薨,國人復立烈侯之太子章,是為敬侯。
韓烈侯薨,子文侯立。
初命齊大夫田和為諸侯。
趙公子朝作亂,奔魏;與魏襲邯鄲,不克。
秦庶長改逆獻公於河西而立之;殺出子及其母,沈之淵旁。
韓伐鄭,取陽城;伐宋,執宋公。
齊太公薨,子桓公午立。
魏敗趙師於兔台。
日有食之,既。
楚悼王薨。貴戚大臣作亂,攻吳起;起走之王屍而伏之。
擊起之徒因射刺起,並中王屍。
既葬,肅王即位,使令尹盡誅為亂者;坐起夷宗者七十餘家。
齊伐燕,取桑丘。魏、韓、趙伐齊,至桑丘。
趙襲衛,不克。
齊康公薨,無子,田氏遂並齊而有之。
狄敗魏師於澮。
魏、韓、趙伐齊,至靈丘。
晉孝公薨,子靖公俱酒立。
蜀伐楚,取茲方。
子思言苟變於衛侯曰:"其才可將五百乘。"
公曰:"吾知其可將;然變也嘗為吏,賦於民而食人二雞子,故弗用也。"子思曰:"夫聖人之官人,猶匠之用木也,取其所長,棄其所短;故杞梓連抱而有數尺之朽,良工不棄。今君處戰國之世,選爪牙之士,而以二卵棄干城之將,此不可使聞於鄰國也。"公再拜曰:"謹受教矣!"
衛侯言計非是,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。
子思曰:"以吾觀衛,所謂『君不君,臣不臣』者也!"
公丘懿子曰:"何乃若是?"
子思曰:"人主自臧,則眾謀不進。
事是而臧之,猶卻眾謀,況和非以長惡乎!
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悅人讚己,暗莫甚焉;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諛求容,諂莫甚焉。
君暗臣諂,以居百姓之上,民不與也。若此不已,國無類矣!"
子思言於衛侯曰:"君之國事將日非矣!"公曰:"何故?"對曰:"有由然焉。君出言自以為是,而卿大夫莫敢矯其非;卿大夫出言亦自以為是,而士庶人莫敢矯其非。君臣既自賢矣,而群下同聲賢之,賢之則順而有福,矯之則逆而有禍,如此則善安從生!詩曰:『具曰予聖,誰知烏之雌雄?』抑亦似君之君臣乎!"
魯穆公薨,子共公奮立。
韓文侯薨,子哀侯立。
王崩,子烈王喜立。
魏、韓、趙共廢晉靖公為家人而分其地。
日有食之。
韓滅鄭,因徙都之。
趙敬侯薨,子成侯種立。
燕敗齊師於林狐。
魯伐齊,入陽關。
魏伐齊,至博陵。
燕僖公薨,子桓公立。
宋休公薨,子辟公立。
衛慎公薨,子聲公訓立。
趙伐衛,取都鄙七十三。
魏敗趙師於北藺。
魏伐楚,取魯陽。
韓嚴遂弒哀侯,國人立其子懿侯。初,哀侯以韓廆為相而愛嚴遂,二人甚相害也。嚴遂令人刺韓廆於朝,廆走哀侯,哀侯抱之;人刺韓廆,兼及哀侯。
魏武侯薨,不立太子,子罃與公中緩爭立,國內亂。
齊威王來朝。是時周室微弱,諸侯莫朝,而齊獨朝之,天下以此益賢威王。
趙伐齊,至鄄。
魏敗趙師於懷。
齊威王召即墨大夫,語之曰:"自子之居即墨也,毀言日至。
然吾使人視即墨,田野辟,人民給,官無事,東方以寧;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!"封之萬家。召阿大夫,語之曰:"自子守阿,譽言日至。
吾使人視阿,田野不辟,人民貧餒。昔日趙攻鄄,子不救;衛取薛陵,子不知;是子厚幣事吾左右以求譽也!"是日,烹阿大夫及左右嘗譽者。於是群臣聳懼,莫敢飾詐,務盡其情,齊國大治,強於天下。
楚肅王薨,無子,立其弟良夫,是為宣王。
宋辟公薨,子剔成立。
日有食之。
王崩,弟扁立,是為顯王。
魏大夫王錯出奔韓。
公孫頎謂韓懿侯曰:"魏亂,可取也。"
懿侯乃與趙成侯合兵伐魏,戰於濁澤,大破之,遂圍魏。
成侯曰:"殺罃,立公中緩,割地而退,我二國之利也。"懿侯曰:"不可。殺魏君,暴也;割地而退,貪也。不如兩分之。魏分為兩,不強於宋、衛,則我終無魏患矣。"趙人不聽。懿侯不悅,以其兵夜去。趙成侯亦去。罃遂殺公中緩而立,是為惠王。
齊伐魏,取觀津。
趙侵齊,取長城。
魏、韓會於宅陽。
秦敗魏師、韓師於洛陽。
四年(丙辰)魏伐宋。
五年(丁巳)秦獻公敗三晉之師於石門,斬首六萬。王賜以黼黻之服。
七年(己未)魏敗韓師、趙師於澮。
秦、魏戰於少梁,魏師敗績;獲魏公孫痤。
衛聲公薨,子成侯速立。
燕桓公薨,子文公立。
秦獻公薨,子孝公立。
孝公生二十一年矣。是時河、山以東強國六,淮、泗之間小國十餘,楚、魏與秦接界。魏築長城,自鄭濱洛以北有上郡;楚自漢中,南有巴、黔中:皆以夷翟遇秦,擯斥之,不得與中國之會盟。
於是孝公發憤,布德修政,欲以強秦。
八年(庚申)孝公下令國中曰:"昔我穆公,自岐、雍之間修德行武,東平晉亂,以河為界,西霸戎翟,廣地千里,天子致伯,諸侯畢賀,為後世開業甚光美。會往者厲、躁、簡公、出子之不寧,國家內憂,未遑外事,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,丑莫大焉。
獻公即位,鎮撫邊境,徙治櫟陽,且欲東伐,復穆公之故地,修穆公之政令。寡人思念先君之意,常痛於心。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,吾且尊官,與之分土。"
於是衛公孫鞅聞是令下,乃西入秦。
公孫鞅者,衛之庶孫也。好刑名之學。
事魏相公叔痤,痤知其賢,未及進。會病,魏惠王往問之曰:"公叔病如有不可諱,將柰社稷何?"公叔曰:"痤之中庶子衛鞅,年雖少,有奇才,願君舉國而聽之!"王嘿然。公叔曰:"君即不聽用鞅,必殺之,無令出境!"王許諾而去。
公叔召鞅謝曰:"吾先君而後臣,故先為君謀,後以告子。
子必速行矣!"鞅曰:"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,又安能用子之言殺臣乎!"卒不去。
王出,謂左右曰:"公叔病甚,悲乎,欲令寡人以國聽衛鞅也!既又勸寡人殺之,豈不悖哉!"
衛鞅既至秦,因嬖臣景監以求見孝公,說以富國強兵之術;公大悅,與議國事。
十年(壬戌)衛鞅欲變法,秦人不悅。衛鞅言於秦孝公曰:"夫民不可與慮始,而可與樂成。
論至德者不和於俗,成大功者不謀於眾。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,不法其故。"
甘龍曰:"不然,緣法而治者,吏習而民安之。"
衛鞅曰:"常人安於故俗,學者溺於所聞。
以此兩者,居官守法可也,非所與論於法之外也。智者作法,愚者制焉;賢者更禮,不肖者拘焉"
公曰:"善。"以衛鞅為左庶長。
卒定變法之令。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、連坐,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,不告奸者與降敵同罰。
有軍功者,各以率受上爵;為私鬥者,各以輕重被刑大小。僇力本業,耕織致粟帛多者,復其身;事末利及怠而貧者,舉以為收孥。
宗室非有軍功論,不得為屬籍。
明尊卑爵秩等級,各以差次名田宅、臣妾、衣服。有功者顯榮,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。
令既具未布,恐民之不信,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巿南門,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。
民怪之,莫敢徙。復曰:"能徙者予五十金。"
有一人徙之,輒予五十金。
乃下令。
令行期年,秦民之國都言新令之不便者以千數。於是太子犯法。衛鞅曰:"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。太子,君嗣也,不可施刑,刑其傅公子虔,黥其師公孫賈。
明日,秦人皆趨令。
行之十年,秦國道不拾遺,山無盜賊,民勇於公戰,怯於私鬥,鄉邑大治。
秦民初言令不便者,有來言令便。衛鞅曰:"此皆亂法之民也!"盡遷之於邊。其後民莫敢議令。
臣光曰:夫信者,人君之大寶也。
國保於民,民保於信,非信無以使民,非民無以守國。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,霸者不欺四鄰,善為國者不欺其民,善為家者不欺其親。不善者反之,欺其鄰國,欺其百姓,甚者欺其兄弟,欺其父子。上不信下,下不信上,上下離心,以至於敗。所利不能藥其所傷,所獲不能補其所亡,豈不哀哉!昔齊桓公不背曹沫之盟,晉文公不貪伐原之利,魏文侯不棄虞人之期,秦孝公不廢徙木之賞。此四君者道非粹白,而商君尤稱刻薄,又處戰攻之世,天下趨於詐力,猶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,況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!
韓懿侯薨,子昭侯立。
十一年(癸亥)秦敗韓師於西山。
十二年(甲子)魏、韓會於鄗。
十三年(乙丑)趙、燕會於阿。
趙、齊、宋會於平陸。
十四年(丙寅)齊威王、魏惠王會田於郊。惠王曰:"齊亦有寶乎?"威王曰:"無有。"惠王曰:"寡人國雖小,尚有徑寸之珠,照車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。
豈以齊大國而無寶乎?"威王曰:"寡人之所以為寶者與王異。吾臣有檀子者,使守南城,則楚人不敢為寇,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。
吾臣有盼子者,使守高唐,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。
吾吏有黔夫者,使守徐州,則燕人祭北門,趙人祭西門,徙而從者七千餘家。吾臣有種首者,使備盜賊,則道不拾遺。
此四臣者,將照千里,豈特十二乘哉!"惠王有慚色。
秦孝公、魏惠王會於杜平。
魯共公薨,子康公毛立。
十五年(丁卯)秦敗魏師於元裡,斬首七千級,取少梁。
魏惠王伐趙,圍邯鄲。楚王使景捨救趙。
十六年(戊辰)齊威王使田忌救趙。
初,孫臏與龐涓俱學兵法,龐涓仕魏為將軍,自以能不及孫臏,乃召之;至,則以法斷其兩足而黥之,欲使終身廢棄。齊使者至魏,孫臏以刑徒陰見,說齊使者,齊使者竊載與之齊。
田忌善而客待之,進於威王。威王問兵法,遂以為師。於是威王謀救趙,以孫臏為將;辭以刑餘之人不可,乃以田忌為將而孫子為師,居輜車中,坐為計謀。
田忌欲引兵之趙。孫子曰:"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拳,救斗者不搏撠,批亢搗虛,形格勢禁,則自為解耳。
今梁、趙相攻,輕兵銳卒必竭於外,老弱疲於內;子不若引兵疾走魏都,據其街路,沖其方虛,彼必釋趙以自救:是我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弊於魏也。"田忌從之。十月,邯鄲降魏。
魏師還,與齊戰於桂陵,魏師大敗。
韓伐東周,取陵觀、廩丘。
楚昭奚恤為相。江乙言於楚王曰:"人有愛其狗者,狗嘗溺井,其鄰人見,欲入言之,狗當門而噬之。今昭奚恤常惡臣之見,亦猶是也。
且人有好揚人之善者,王曰:『此君子也』近之;好揚人之惡者,王曰:『此小人也,』遠之。
然則且有子弒其父、臣弒其主者,而王終己不知也。
何者?以王好聞人之美而惡聞人之惡也。"王曰:"善,寡人願兩聞之。"
十七年(己巳)秦大良造伐魏。
諸侯圍魏襄陵。
十八年(庚午)秦衛鞅圍魏固陽,降之。
魏人歸趙邯鄲。
與趙盟漳水上。
韓昭侯以申不害為相。
申不害者,鄭之賤臣也,學黃、老、刑名,以干昭侯。
昭侯用為相,內修政教,外應諸侯,十五年,終申子之身,國治兵強。
申子嘗請仕其從兄,昭侯不許,申子有怨色。昭侯曰:"所為學於子者,欲以治國也。
今將聽子之謁而廢子之術乎!已其行子之術而廢子之請乎?子嘗教寡人修功勞,視次第;今有所私求,我將奚聽乎?"申子乃辟舍請罪曰:"君真其人也!"
昭侯有弊褲,命藏之。
侍者曰:"君亦不仁者矣,不賜左右而藏之!"昭侯曰:"吾聞明主愛一嚬一笑,嚬有為嚬,笑有為笑。今褲豈特嚬笑哉!吾必待有功者。"
十九年(辛未)秦商鞅築冀闕宮庭於咸陽,徙都之。令民父子、兄弟同室內息者為禁。
并諸小鄉聚,集為一縣,縣置令、丞,凡三十一縣。廢井田,開阡陌。
平斗、桶、權、衡、丈、尺。
秦、魏遇於彤。
趙成侯薨,公子紲與太子爭立;紲敗,奔韓。
二十一年(癸酉)秦商鞅更為賦稅法,行之。
二十二年(甲戌)趙公子范襲邯鄲,不勝而死。
二十三年(乙亥)齊殺其大夫牟。
魯康公薨,子景公偃立。
衛更貶號曰侯,服屬三晉。
二十五年(丁丑)諸侯會於京師。
二十六年(戊寅)王致伯於秦,諸侯皆賀秦。秦孝公使公子少官帥師會諸侯於逢澤以朝王。
二十八年(庚辰)魏龐涓伐韓。韓請救於齊。齊威王召大臣而謀曰:"蚤救孰與晚救?"成侯曰:"不如勿救。"
田忌曰:"弗救則韓且折而入於魏,不如蚤救之。"孫臏曰:"夫韓、魏之兵未弊而救之。
是吾代韓受魏之兵,顧反聽命於韓也。且魏有破國之志,韓見亡,必東面而愬於齊矣。
吾因深結韓之親而晚承魏之弊,則可受重利而得尊名也。"王曰:"善。"乃陰許韓使而遣之。
韓因恃齊。五戰不勝,而東委國於齊。
齊因起兵,使田忌、田嬰、田盼將之。
孫子為師,以救韓,直走魏都。
龐涓聞之,去韓而歸。
魏人大發兵,以太子申為將,以御齊師。孫子謂田忌曰:"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,齊號為怯,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。兵法:『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,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。』"
乃使齊軍入魏地為十萬灶,明日為五萬灶,又明日為二萬灶。龐涓行三日,大喜曰:"我固知齊軍怯,入吾地三日,士卒亡者過半矣!"
乃棄其步軍,與其輕銳倍日並行逐之。
孫子度其行,暮當至馬陵,馬陵道陜而旁多阻隘,可伏兵,乃斫大樹,白而書之曰:"龐涓死此樹下!"於是令齊師善射者萬弩夾道而伏,期日暮見火舉而俱發。龐涓果夜到斫木下,見白書,以火燭之,讀未畢,萬弩俱發,魏師大亂相失。龐涓自知智窮兵敗,乃自剄,曰:"遂成豎子之名!"
齊因乘勝大破魏師,虜太子申。
成侯鄒忌惡田忌,使人操十金,卜於市,曰:"我,田忌之人也。我為將三戰三勝,欲行事,可乎?"卜者出,因使人執之。田忌不能自明,率其徒攻臨淄,求成侯;不克,出奔楚。
二十九年(辛巳)衛鞅言於秦孝公曰:"秦之與魏,譬若人有腹心之疾,非魏並秦,秦即並魏。何者?魏居嶺厄之西,都安邑,與秦界河,而獨擅山東之利,利則西侵秦,病則東收地。今以君之賢聖,國賴以盛;而魏往年大破於齊,諸侯畔之,可因此時伐魏。魏不支秦,必東徙,然後秦據河、山之固,東鄉以制諸侯,此帝王之業也。"公從之,使衛鞅將兵伐魏。魏使公子昂將而御之。
軍既相距,衛鞅遺公子昂書曰:"吾始與公子驩;今俱為兩國將,不忍相攻,可與公子面相見盟,樂飲而罷兵,以安秦、魏之民。"
公子昂以為然,乃相與會;盟已,飲,而衛鞅伏甲士,襲虜公子昂,因攻魏師,大破之。
魏惠王恐,使使獻河西之地於秦以和。
因去安邑,徙都大梁。
乃歎曰:"吾恨不用公叔之言!"
秦封衛鞅商於十五邑。
號曰商君。
齊、趙伐魏。
楚宣王薨,子威王商立。
三十一年(癸未)秦孝公薨,子惠文王立。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,發吏捕之。商君亡之魏;魏人不受,復內之秦。
商君乃與其徒之商於,發兵北擊鄭,秦人攻商君,殺之,車裂以徇,盡滅其家。
初,商君相秦,用法嚴酷,嘗臨渭論囚,渭水盡赤。
為相十年,人多怨之。
趙良見商君,商君問曰:"子觀我治秦,孰與五羖大夫賢?"
趙良曰:"千人之諾諾,不如一士之諤諤。
僕請終日正言而無誅,可乎?"商君曰:"諾。"趙良曰:"五羖大夫,荊之鄙人也,穆公舉之牛口之下:而加之百姓之上,秦國莫敢望焉。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,三置晉君,一救荊禍。
其為相也,勞不坐乘,暑不張蓋。
行於國中,不從車乘,不操干戈。
五羖大夫死,秦國男女流弟,童子不歌謠,舂者不相杵。
今君之見也,因嬖人景監以為主;其從政也,淩轢公族,殘傷百姓。
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。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。
詩曰:『得人者興,失人者崩。』此數者,非所以得人也。君之出也,後車載甲,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,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。
此一物不具,君固不出。書曰:『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。』此數者,非恃德也。君之危若朝露,而尚貪商於之富,寵秦國之政,畜百姓之怨。
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,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!"
商君弗從。居五月而難作。
三十二年(甲申)韓申不害卒。
三十三年(乙酉)宋太丘社亡。
鄒人孟軻見魏惠王,王曰:"叟,不遠千里而來,亦有以利吾國乎?"孟子曰:"君何必曰利,仁義而已矣!
君曰何以利吾國,大夫曰何以利吾家,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,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。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,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。"
王曰:"善。"
初,孟子師子思,嘗問牧民之道何先。子思曰:"先利之。"孟子曰:"君子所以教民者,亦仁義而已矣,何必利!"子思曰:"仁義固所以利之也,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。上不義則下樂為詐也,此為不利大矣。故易曰:『利者,義之和也。』又曰:『利用安身,以崇德也。』此皆利之大者也。"
臣光曰:子思、孟子之言,一也。夫唯仁者為知仁義之為利,不仁者不知也。
故孟子對梁王直以仁義而不及利者,所與言之人異故也。
三十四年(丙戌)秦伐韓,拔宜陽。
三十五年(丁亥)齊王、魏王會於徐州以相王。
韓昭侯作高門,屈宜臼曰:"君必不出此門。
何也?不時。吾所謂時者,非時日也。夫人固有利、不利時。
往者君嘗利矣,不作高門。前年秦拔宜陽,今年旱,君不以此時恤民之急而顧益奢,此所謂時詘舉贏者也。
故曰不時。"
越王無彊伐齊。
齊王使人說之以伐齊不如伐楚之利。
越王遂伐楚。楚人大敗之,乘勝盡取吳故地,東至於浙江。越以此散,諸公族爭立,或為王,或為君,濱於海上,朝服於楚。
三十六年(戊子)楚王伐齊,圍徐州。
韓高門成。昭侯薨,子宣惠王立。
初,洛陽人蘇秦說秦王以兼天下之術,秦王不用其言。蘇秦乃去,說燕文公曰:"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,以趙之為蔽其南也。
且秦之攻燕也,戰於千里之外;趙之攻燕也,戰於百里之。
夫不憂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,計無過於此者。
願大王與趙從親,天下為一,則燕國必無患矣。"
文公從之,資蘇秦車馬,以說趙肅侯曰:"當今之時,山東之建國莫強於趙,秦之所害亦莫如趙。然而秦不敢舉兵伐趙者,畏韓、魏之議其後也。秦之攻韓、魏也,無有名山大川之限,稍蠶食之,傅國都而止。
韓、魏不能支秦,必入臣於秦;秦無韓、魏之規則禍中於趙矣。
臣以天下地圖案之,諸侯之地五倍於秦,料度諸侯之卒十倍於秦。
六國為一,併力西鄉而攻秦,秦必破矣。夫衡人者皆欲割諸侯之地以與秦,秦成則其身富榮,國被秦患而不與其憂,是以衡人日夜務以秦權恐愒諸侯,以求割地。
故願大王熟計之也!竊為大王計,莫如一韓、魏、齊、楚、燕、趙為從親以畔秦,令天下之將相會於洹水之上,通質結盟,約曰:『秦攻一國,五國各出銳師,或橈秦,或救之。有不如約者,五國共伐之!』諸侯從親以擯秦,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東矣。"
肅侯大說,厚待蘇秦。尊寵賜賚之,以約於諸侯。
會秦使犀首伐魏,大敗其師四萬餘人,禽將龍賈,取雕陰,且欲東兵。
蘇秦恐秦兵至趙而敗從約,念莫可使用於秦者,乃激怒張儀,入之於秦。
張儀者,魏人,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,學縱橫之術,蘇秦自以為不及也。儀游諸侯無所遇,困於楚,蘇秦故召而辱之。儀恐,念諸侯獨秦能苦趙,遂入秦。蘇秦陰遣其舍人繼金幣資儀,儀得見秦王。秦王說之,以為客卿。
舍人辭去,曰:"蘇君憂秦伐趙敗從約,以為非君莫能得秦柄;故激怒君,使臣陰奉給君資,盡蘇君之計謀也。"張儀曰:"嗟乎,此吾在術中而不悟,吾不及蘇君明矣。為吾謝蘇君,蘇君之時,儀何敢言!"
於是蘇秦說韓宣惠王曰:"韓地方九百餘里,帶甲數十萬,天下之強弓、勁弩、利劍皆從韓出。韓卒超足而射,百發不暇止。以韓卒之勇,被堅甲,跖勁弩,帶利劍,一人當百,不足言也。大王事秦,秦必求宜陽、成皋;今茲效之,明年復求割地。
與則無地以給之;不與則棄前功,受後禍。且大王之地有盡而秦求無已,以有盡之地逆無已之求,此所謂市怨結禍者也。
不戰而地已削矣。鄙諺曰:『寧為雞口,無為牛後。』夫以大王之賢,挾強韓之兵,而有牛後之名,臣竊為大王羞之!"
韓王從其言。
蘇秦說魏王曰:"大王之地方千里,地名雖小,然而田舍廬廡之數,曾無所芻牧。
人民之眾,車馬之多,日夜行不絕,輷輷殷殷,若有三軍之眾。
臣竊量大王之國不下楚。
今竊聞大王之卒,武士二十萬,蒼頭二十萬,奮擊二十萬,廝徒十萬;車六百乘,騎五千匹;乃聽於群臣之說,而欲臣事秦!
故敝邑趙王使臣效愚計,奉明約,在大王之詔詔之。"魏王聽之。
蘇秦說齊王曰:"齊四塞之國,地方二千餘里,帶甲數十萬,粟如丘山。三軍之良,五家之兵,進如鋒矢,戰如雷霆,解如風雨,即有軍役,未嘗倍泰山、絕清河、涉渤海者也。
臨淄之中七萬戶,臣竊度之,不下戶三男子,不待發於遠縣,而臨淄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。臨淄甚富而實,其民無不鬥雞、走狗、六博、闒鞠。
臨淄之塗,車轂擊,人肩摩,連衽成帷,揮汗成雨。夫韓、魏之所以重畏秦者,為;與秦接境壤也。
兵出而相當,不十日而戰,勝存亡之機決矣。
韓、魏戰而勝秦,則兵半折,四境不守;戰而不勝,則國已危亡隨其後;是故韓、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為之臣也。今秦之攻齊則不然,倍韓、魏之地,過衛陽晉之道,經乎亢父之險,車不得方軌,騎不得比行,百秦人守險,千人不敢過也。秦雖欲深入則狼顧,恐韓、魏之議其後也,是故恫疑、虛喝、驕矜而不敢進,則秦之不能害齊亦明矣,夫不深料秦之無柰齊何,而欲西面而事之,是群臣之計過也。
今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,臣是故願大王少留意計之!"齊王許之。
乃西南說楚威王曰:"楚,天下之強國也,地方六千餘里,帶甲百萬,車千乘,騎萬匹,粟支十年,此霸王之資也。秦之所害莫如楚,楚強則秦弱,秦強則楚弱,其勢不兩立。故為大王計,莫如從親以孤秦。
臣請令山東之國,奉四時之獻,以承大王之明詔;委社稷,奉宗廟,練士厲兵,在大王之所用之。故從親則諸侯割地以事楚,衡合則楚割地以事秦,此兩策者相去遠矣,大王何居焉?"楚王亦許之。
於是蘇秦為從約長,並相六國,北報趙,車騎輜重擬於王者。
齊威王薨,子宣王辟強立;知成侯賣田忌,乃召而復之。
燕文公薨,子易王立。
衛成侯薨,子平侯立。
三十七年(己丑)秦惠王使犀首欺齊、魏,與共伐趙,以敗從約,趙肅侯讓蘇秦,蘇秦恐,請使燕,必報齊。蘇秦去趙而從約皆解。趙人決河水以灌齊、魏之師,齊魏之師乃去。
魏以陰晉為和於秦,實華陰。
齊王伐燕,取十城;已而復歸之。
三十九年(辛卯)秦伐魏,圍焦、曲沃。
魏入少梁、河西地於秦。
四十年(壬辰)秦伐魏,渡河,取汾陰、皮氏,拔焦。
楚威王薨,子懷王槐立。
宋公剔成之弟偃襲攻剔成;剔成奔齊,偃自立為君。
四十一年(癸巳)秦公子華、張儀帥師圍魏蒲陽,取之。
張儀言於秦王,請以蒲陽復與魏,而使公子繇質於魏。
儀因說魏王曰:"秦之遇魏甚厚,魏不可以無禮於秦。"魏因盡入上郡十五縣以謝焉。
張儀歸而相秦。
四十二年(甲午)秦縣義渠,以其君為臣。
秦歸焦、曲沃於魏。
四十三年(乙未)趙肅侯薨:子武靈王立;置博聞師三人,左、右司過三人,先問先君貴臣肥義,加其秩。
四十四年(丙申)夏,四月,戊午,秦初稱王。
衛平侯薨,子嗣君立。
衛有胥靡亡之魏,因為魏王之後治病。
嗣君聞之,請以五十金買之。五反,魏不與,乃以左氏易之。左右諫曰:"夫以一都買一胥靡,可乎?"
嗣君曰:"非子所知也!夫治無小,亂無大。
法不立,誅不必,雖有十左氏,無益也。法立,誅必,失十左氏,無害也。"魏王聞之曰:"人主之欲,不聽之不祥。"因載而往,徒獻之。
四十五年(丁酉)秦張儀帥師伐魏,取陜。
蘇秦通於燕文公之夫人,易王知之。蘇秦恐,乃說易王曰:"臣居燕不能使燕重,而在齊則燕重。"易王許之。
乃偽得罪於燕而奔齊,齊宣王以為客卿。蘇秦說齊王高宮室,大苑囿,以明得意,欲以敝齊而為燕。
四十六年(戊戌)秦張儀及齊、楚之相會嚙桑。
韓、燕皆稱王。趙武靈王獨不肯,曰:"無其實,敢處其名乎?"令國人謂己曰君。
四十七年(己亥)秦張儀自嚙桑還而免相,相魏。
欲令魏先事秦而諸侯效之;魏王不聽。秦王伐魏,取曲沃、平周,復陰厚張儀益甚。
四十八年(庚子)王崩,子慎靚王定立。
燕易王薨,子噲立。
齊王封田嬰於薛,號曰靖郭君。
靖郭君言於齊王曰:"五官之計。不可不日聽而數覽也。"
王從之;已而厭之,悉以委靖郭君。靖郭君由是得專齊之權。
靖郭君欲城薛,客謂靖郭君曰:"君不聞海大魚乎?網不能止,鉤不能牽,蕩而失水,則螻蟻制焉。今夫齊,亦君之水也。
君長有齊,奚以薛為!苟為失齊,雖隆薛之城到於天,庸足恃乎!"乃不果城。
靖郭君有子四十人,其賤妾之子曰文。文通儻饒智略,說靖郭君以散財養士。靖郭君使文主家待賓客,賓客爭譽其美,皆請靖郭君以文為嗣。靖郭君卒,文嗣為薛公,號曰孟嘗君。
孟嘗君招致諸侯游士及有罪亡人,皆捨業厚遇之,存救其親戚,食客常數千人,各自以為孟嘗君親己,由是孟嘗君之名重天下。
臣光曰:君子之養士,以為民也。易曰:"聖人養賢,以及萬民。"
夫賢者,其德足以敦化正俗,其才足以頓綱振紀.其明足以燭微慮遠,其強足以結仁固義;大則利天下,小則利一國。是以君子豐祿以富之,隆爵以尊之;養一人而及萬人者,養賢之道也。今孟嘗君之養士也,不恤智愚,不擇臧否,盜其君之祿,以立私黨,張虛譽,上以侮其君,下以蠹其民,是奸人之雄也,烏足尚哉!書曰:"受為天下逋逃主、萃淵藪。"此之謂也。
孟嘗君聘於楚,楚王遺之象床。登徒直送之,不欲行,謂孟嘗君門人公孫戌曰:"象床之直千金,苟傷之毫髮,則賣妻子不足償也。足下能使僕無行者,有先人之寶劍,願獻之。"公孫戌許諾,入見孟嘗君曰:"小國所以皆致相印於君者,以君能振達貧窮,存亡繼絕,故莫不悅君之義,慕君之廉也。今始至楚而受象床,則未至之國將何以待君哉!"孟嘗君曰:"善。"遂不受。公孫戌趨去,未至中閨,孟嘗君召而反之,曰:"子何足之高,志之揚也?"公孫戌以實對。孟嘗君乃書門版曰:"有能揚文之名,止文之過,私得寶於外者,疾入諫!"
元年(辛丑)衛更貶號曰君。
二年(壬寅)秦伐韓,取鄢。
魏惠王薨,子襄王立。
孟子入見而出,語人曰:"望之不似人君,就之而不見所畏焉。
卒然問曰:『天下惡乎定?』吾對曰:『定於一。』『孰能一之?』對曰:『不嗜殺人者能一之。』『孰能與之?』對曰:『天下莫不與也。王知夫苗乎?
七、八月之間旱,則苗槁矣。
天油然作云,沛然下雨,則苗浡然興之矣。
其如是,孰能御之?』"
三年(癸卯)楚、趙、魏、韓、燕同伐秦,攻函谷關。
秦人出兵逆之,五國之師皆敗走。
宋初稱王。
四年(甲辰)秦敗韓師於修魚,斬首八萬級,虜其將〈魚叟〉、申差於濁澤。
諸侯振恐。
齊大夫與蘇秦爭寵,使人刺秦,殺之。
張儀說魏襄王曰:"梁地方不至千里,卒不過三十萬,地四平,無名山大川之限,卒戍楚、韓、齊、趙之境,守亭、障者不過十萬,梁之地勢固戰場也。夫諸侯之約從,盟於洹水之上,結為兄弟以相堅也。
今親兄弟同父母,尚有爭錢財相殺傷,而欲恃反覆蘇秦之餘謀,其不可成亦明矣?大王不事秦,秦下兵攻河外,據卷衍、酸棗,劫衛,取陽晉,則趙不南,趙不南則梁不北,梁不北則從道絕,從道絕則大王之國欲毋危不可得也。
故願大王審定計議,且賜骸骨。"
魏王乃倍從約,而因儀以請成於秦。張儀歸,復相秦。
魯景公薨,子平公旅立。
五年(乙巳)巴、蜀相攻擊,俱告急於秦。秦惠王欲伐蜀,以為道險陜難至,而韓又來侵,猶豫未能決。
司馬錯請伐蜀。
張儀曰:"不如伐韓。"王曰:"請聞其說。"儀曰:"親魏,善楚,下兵三川,攻新城、宜陽,以臨二周之郊,據九鼎,按圖籍,挾天子以令於天下,天下莫敢不聽,此王業也。臣聞爭名者於朝,爭利者於市。今三川、周室,天下之朝市也,而王不爭焉,顧爭於戎翟,去王業遠矣。"
司馬錯曰:"不然。臣聞欲富國者務廣其地,欲強兵者務富其民,欲王者務博其德,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。今王地小民貧,故臣願先從事於易。
夫蜀,西僻之國而戎翟之長也,有桀、紂之亂;以秦攻之,譬如使豺狼逐群羊;得其地足以廣國,取其財足以富民,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焉。
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,利盡四海而天下不以為貪,是我一舉而名實附也,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。今攻韓,劫天子,惡名也,而未必利也;又有不義之名,而攻天下所不欲,危矣。臣請論其故:周,天下之宗室也。
齊,韓之與國也。
周自知失九鼎,韓自知亡三川,將二國併力合謀,以因乎齊、趙而求解乎楚、魏,以鼎與楚,以地與魏,王弗能止也。此臣之所謂危也。不如伐蜀完。"
王從錯計,起兵伐蜀:十月取之。
貶蜀王,更號為侯;而使陳莊相蜀。
蜀既屬秦,秦以益強,富厚,輕諸侯。
蘇秦既死,秦弟代、厲亦以遊說顯於諸侯。
燕相子之與蘇代婚,欲得燕權。蘇代使於齊而還,燕王噲問曰:"齊王其霸乎?"
對曰:"不能。"王曰:"何故?"對曰:"不信其臣。"於是燕王專任子之。鹿毛壽謂燕王曰:人之謂堯賢者,以其能讓天下也。今王以國讓子之,是王與堯同名也。燕王因屬國於子之,子之大重。或曰:"禹薦益而以啟人為吏,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,傳之於益。啟與交黨攻益,奪之,天下謂禹名傳天下於益而實令啟自取之。
今王言屬國於子之而吏無非太子人者,是名屬子之而實太子用事也。"王因收印綬,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。
子之南面行王事,而噲老,不聽政,顧為臣,國事皆決於子之。
六年(丙午)王崩,子赧王延立。
赧王上元年(丁未)秦人侵義渠,得二十五城。
魏人叛秦,秦人伐魏,取曲沃而歸其人。又敗韓於岸門,韓太子倉入質於秦以和。
燕子之為王三年,國內大亂。將軍市被與太子平謀攻子之。齊王令人謂太子曰:"寡人聞太子將飭君臣之義,明父子之位,寡人之國,唯太子所以令之。"
太子因要黨聚眾,使市被攻子之,不克。市被反攻太子。構難數月,死者數萬人,百姓恫恐。
齊王令章子將五都之兵,因北地之眾以伐燕。
燕士卒不戰,城門不閉。齊人取子之,醢之,遂殺燕王噲。
齊王問孟子曰:"或謂寡人勿取燕,或謂寡人取之。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,五旬而舉之,人力不至於此;不取,必有天殃。
取之何如?"孟子對曰:"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,古之人有行之者,武王是也。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,古之人有行之者,文王是也。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,簞食壺漿以迎王師,豈有他哉?避水火也。如水益深,如火益熱,亦運而已矣!"
諸侯將謀救燕,齊王謂孟子曰:"諸侯多謀伐寡人者,何以待之?"對曰:"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,湯是也;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。書曰:『徯我後,後來其蘇。』今燕虐其民,王往而征之,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,簞食壺漿以迎王師。若殺其父兄,係累其子弟,毀其宗廟,遷其重器。
如之何其可也!天下固畏齊之強也,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,是動天下之兵也。王速出令。反其旄倪,止其重器,謀於燕眾,置君而後去之,則猶可及止也。"齊王不聽。
已而燕人叛。
王曰:"吾甚慚於孟子。"陳賈曰:"王無患焉。"乃見孟子,曰:"周公何人也?"曰:"古聖人也。"陳賈曰:"周公使管叔監商,管叔以商畔也。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?"
曰:"不知也。"陳賈曰:"然則聖人亦有過與?"曰:"周公,弟也,管叔,兄也,周公之過不亦宜乎!且古之君子,過則改之;今之君子,過則順之。古之君子,其過也如日月之食,民皆見之;及其更也,民皆仰之。今之君子,豈徒順之,又從為之辭!"
是歲,齊宣王薨,子閔王地立。
二年(戊申)秦右更疾伐趙,拔藺,虜其將莊豹。
秦王欲伐齊,患齊、楚之從親,乃使張儀至楚,說楚王曰:"大王誠能聽臣,閉關絕約於齊,臣請獻商於之地六百里,使秦女得為大王箕帚之妾,秦、楚嫁女娶婦,長為兄弟之國。"楚王說而許之。
群臣皆賀,陳軫獨吊。
王怒曰:"寡人不興師而得六百里地,何吊也?"對曰:"不然。以臣觀之,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齊、秦合,齊、秦合則患必至矣。"王曰:"有說乎?"對曰:"夫秦之所以重楚者,以其有齊也。
今閉關絕約於齊則楚孤,秦奚貪夫孤國而與之商於之地六百里!張儀至秦,必負王。是王北絕齊交,西生患於秦也,兩國之兵必俱至。為王計者,不若陰合而陽絕於齊,使人隨張儀,苟與吾地,絕齊未晚也。"王曰:"願陳子閉口,毋復言,以待寡人得地!"
乃以相印授張儀,厚賜之。遂閉關絕約於齊,使一將軍隨張儀至秦。
張儀詳墮車,不朝三月。
楚王聞之,曰:"儀以寡人絕齊未甚邪?"
乃使勇士宋遺借宋之符,北罵齊王。
齊王大怒,折節以事秦,齊、秦之交合。
張儀乃朝,見楚使者曰:"子何不受地?從某至某,廣袤六里。"
使者怒,還報楚王。
楚王大怒,欲發兵而攻秦。陳軫曰:"軫可發口言乎?攻之不如因賂之以一名都,與之併力而攻齊,是我亡地於秦,取償於齊也。
今王已絕於齊而責欺於秦,是吾合齊、秦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,國必大傷矣!"楚王不聽,使屈丐帥師伐秦。
秦亦發兵使庶長章擊之。
三年(己酉)春,秦師及楚戰於丹陽,〔索隱曰:此丹陽在漢中。劉昭曰:南郡枝江縣有丹陽聚,即秦破楚處。
輿地紀勝曰:丹陽在今歸州秭歸縣東八里屈沱楚王城是也。余按楚遺屈丐伐秦,秦發兵逆擊之,枝江之丹陽則距郢逼近,秭歸之丹陽則不當秦、楚之路。索隱因下文遂取漢中,即謂丹陽在漢中,皆非也。此丹陽謂丹水之陽。班志:丹水出上洛塚嶺山,東至析入鈞水,其水蓋在弘農丹水、析兩縣之間,武關之外也。秦、楚交戰當在此水之陽。楚師既敗,秦師乘勝取上庸路西入以收漢中,其勢易矣。索,山客翻。
與埴同。屈,九勿翻。塚,知隴翻。易,弋豉翻。〕楚師大敗,斬甲士八萬,虜屈丐及列侯、執圭七十餘人,遂取漢中郡。
楚王悉發國內兵以復襲秦,戰於藍田,楚師大敗。韓、魏聞楚之困,南襲楚,至鄧。
楚人聞之,乃引兵歸,割兩城以請平於秦。
燕人共立太子平,是為昭王。
昭王於破燕之後。
言燕國為齊所破,已承其後也。〕吊死問孤,與百姓同甘苦,卑身厚幣以招賢者。謂郭隗曰:"齊因孤之國亂而襲破燕,孤極知燕小力少,不足以報;然誠得賢士與共國,以雪先王之恥,孤之願也。先生視可者,得身事之!"郭隗曰:"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馬者,馬已死,買其首五百金而返。君大怒,涓人曰:『死馬且買之,況生者乎!馬今至矣。』不期年,千里之馬至者三。
今王必欲致士,先從隗始,況賢於隗者,豈遠千里哉!"
於是昭王為隗改築宮而師事之。於是士爭趣燕:樂毅自魏往,劇辛自趙往。
昭王以樂毅為亞卿,任以國政。
韓宣惠王薨,子襄王倉立。
四年(庚戌)蜀相殺蜀侯。
秦惠王使人告楚懷王,請以武關之外易黔中地。
楚王曰:"不願易地,願得張儀而獻黔中地。"張儀聞之,請行。王曰:"楚將甘心於子,柰何行?"張儀曰:"秦強楚弱,大王在,楚不宜敢取臣。且臣善其嬖臣靳尚,靳尚得事幸姬鄭袖,袖之言,王無不聽者。"遂往。楚王囚,將殺之。靳尚謂鄭袖曰:"秦王甚愛張儀,將以上庸六縣及美女贖之。
王重地尊秦,秦女必貴而夫人斥矣。"於是鄭袖日夜泣於楚王曰:"臣各為其主耳。
今殺張儀,秦必大怒。妾請子母俱遷江南,毋為秦所魚肉也。"王乃赦張儀而厚禮之。張儀因說楚王曰:"夫為從者無以異於驅群羊而攻猛虎,不格明矣。
今王不事秦,秦劫韓驅梁而攻楚,則楚危矣。秦西有巴、蜀,治船積粟,浮岷江而下,一日行五百餘里,不至十日而拒捍關,捍關驚則從境以東盡城守矣,黔中、巫郡非王之有。
秦舉甲出武關,則北地絕。
秦兵之攻楚也,危難在三月之內。
而楚待諸侯之救在半歲之外,夫待弱國之救,忘強秦之禍,此臣所為大王患也。
大王誠能聽臣,臣請令秦、楚長為兄弟之國,無相攻伐。"
楚王已得張儀而重出黔中地,乃許之。
張儀遂之韓,說韓王曰:"韓地險惡山居,五穀所生,非菽而麥,國無二歲之食,見卒不過二十萬。
秦被甲百餘萬。
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,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,左挈人頭,右挾生虜。夫戰孟賁、烏獲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國,無異垂千鈞之重於鳥卵之上,必無幸矣。
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據宜陽,塞成皋,則王之國分矣,鴻台之宮,桑林之苑,非王之有也。為大王計,莫如事秦以攻楚,以轉禍而悅秦,計無便於此者。"韓王許之。
張儀歸報,秦王封以六邑,號武信君。復使東說齊王曰:"從人說大王者必曰:『齊蔽於三晉,地廣民眾,兵強士勇,雖有百秦,將無柰齊何。』大王賢其說而不計其實。今秦、楚嫁女娶婦,為昆弟之國;韓獻宜陽;梁效河外;趙王入朝,割河間以事秦。
大王不事秦,秦驅韓、梁攻齊之南地,悉趙兵,渡清河,指博關,臨菑、即墨非王之有也!
國一日見攻,雖欲事秦,不可得也!"齊王許張儀。
張儀去,西說趙王曰:"大王收率天下以擯秦,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。
大王之威行於山東,敝邑恐懼,繕甲厲兵,力田積粟,愁居懾處,不敢動搖,唯大王有意督過之也。
今以大王之力,舉巴、蜀,並漢中,包兩周,守白馬之津。
秦雖僻遠,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。今秦有敝甲凋兵軍於澠池,願渡河,逾漳,據番吾,會邯鄲之下,願以甲子合戰,正殷紂之事。
謹使使臣先聞左右。
今楚與秦為昆弟之國,而韓、梁稱東藩之臣,齊獻魚鹽之地,此斷趙之右肩也。夫斷右肩而與人鬥,失其黨而孤居,求欲毋危得乎!今秦發三將軍,其一軍塞午道,告齊使渡清河,軍於邯鄲之東,一軍軍成皋,驅韓、梁軍於河外,一軍軍於澠池,約四國為一以攻趙,趙服必四分其地。
臣竊為大王計,莫如與秦王面相約而口相結,常為兄弟之國也。"趙王許之。
張儀乃北之燕,說燕王曰:"今趙王已入朝,效河間以事秦。
大王不事秦,秦下甲云中、九原。
驅趙而攻燕。則易水、長城非大王之有也!
且今時齊、趙之於秦,猶郡縣也,不敢妄舉師以攻伐。今王事秦,長無齊、趙之患矣。"
燕王請獻常山之尾五城以和。
張儀歸報,未至咸陽,秦惠王薨,子武王立。
武王自為太子時,不說張儀;及即位,群臣多毀短之。
諸侯聞儀與秦王有隙,皆畔衡,復合從。
五年(辛亥)張儀說秦武王曰:"為王計者,東方有變,然後王可以多割得地也。臣聞齊王甚憎臣,臣之所在,齊必伐之。臣願乞其不肖之身以之梁,齊必伐梁,齊、梁交兵而不能相去,王以其間伐韓,入三川,挾天子,案圖籍,此王業也!"
王許之。齊王果伐梁,梁王恐。張儀曰:"王勿患也!
請令齊罷兵。"
乃使其舍人之楚,借使謂齊王曰:"甚矣王之托儀於秦也!"齊王曰:"何故?"楚使者曰:"張儀之去秦也固與秦王謀矣,欲齊、梁相攻而令秦取三川也。今王果伐梁,是王內罷國而外伐與國,而信儀於秦王也。"齊王乃解兵還。
張儀相魏一歲,卒。
儀與蘇秦皆以縱橫之術游諸侯,致位富貴,天下爭慕效之。
又有魏人公孫衍者,號曰犀首,亦以談說顯名。
其餘蘇代、蘇厲、周最、樓緩之徒,紛紜遍於天下,務以辯詐相高,不可勝紀,而儀、秦、衍最著。
孟子論之曰:或謂:"公孫衍張儀豈不大丈夫哉,一怒而諸侯懼,安居而天下熄?"
孟子曰:"是惡足為大丈夫哉!
君子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正道,得志則與民由之,不得志則獨行其道,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詘,是之謂大丈夫。"
揚子法言曰:或問:"儀、秦學乎鬼谷術而習乎縱橫言,安中國者各十餘年,是夫?"
曰:"詐人也,聖人惡諸。"
曰:"孔子讀而儀、秦行,何如也?"曰:"甚矣鳳鳴而鷙翰也!"
"然則子貢不為歟?"曰:"亂而不解,子貢恥諸。"
說而不富貴,儀、秦恥諸。"
或曰:"儀、秦其才矣乎,跡不蹈已?"
曰:"昔在任人,帝而難之。
不以才乎?才乎才,非吾徒之才也!"
秦王使甘茂誅蜀相莊。
秦王、魏王會於臨晉。
趙武靈王納吳廣之女孟姚,有寵,是為惠後。
生子何。
六年(壬子)秦初置丞相,以樗裡疾為右丞相。
七年(癸丑)秦、魏會於應。
秦王使甘茂約魏以伐韓,而令向壽輔行。甘茂令向壽還,謂王曰:"魏聽臣矣,然願王勿伐!"王迎甘茂於息壤而問其故。
對曰:"宜陽大縣,其實郡也。
今王倍數險,行千里,攻之難。
魯人有與曾參同姓名者殺人,人告其母,其母織自若也。
及三人告之,其母投杼下機,逾牆而走。
臣之賢不若曾參,王之信臣又不如其母,疑臣者非特三人,臣恐大王之投杼也。魏文侯令樂羊將而攻中山,三年而拔之。
反而論功,文侯示之謗書一篋。
樂羊再拜稽首曰:『此非臣之功,君之力也!』今臣,羇旅之臣也,樗裡子、公孫奭挾韓而議之,王必聽之,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。"
王曰:"寡人弗聽也,請與子盟!"乃盟於息壤。秋,甘茂、庶長封帥師伐宜陽。
八年(甲寅)甘茂攻宜陽,五月而不拔。樗裡子、公孫奭果爭之。秦王召甘茂,欲罷兵。甘茂曰:"息壤在彼。"
王曰:"有之。"因大悉起兵以佐甘茂,斬首六萬,遂拔宜陽。韓公仲侈入謝於秦以請平。
秦武王好以力戲,力士任鄙、烏獲、孟說皆至大官。
八月,王與孟說舉鼎,絕脈而薨;族孟說。
武王無子,異母弟稷為質於燕,國人逆而立之,是為昭襄王。昭襄王母羋八子,楚女也,實宣太后。
趙武靈王北略中山之地,至房子,遂至代,北至無窮,西至河,登黃華之上。
與肥義謀胡服騎射以教百姓,曰:"愚者所笑,賢者察焉。雖驅世以笑我,胡地、中山,吾必有之!"遂胡服。
國人皆不欲,公子成稱疾不朝。
王使人請之曰:"家聽於親,國聽於君。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公叔不服,吾恐天下議己也。制國有常,利民為本;從政有經,令行為上。
明德先論於賤,而從政先信於貴,故願慕公叔之義以成胡服之功也。"公子成再拜稽首曰:臣聞中國者,聖賢之所教也,禮樂之所用也,遠方之所觀赴也,蠻夷之所則效也。今王捨此而襲遠方之服,變古之道,逆人之心,臣願王孰圖之也!"
使者以報。王自往請之,曰:"吾國東有齊、中山,北有燕、東胡,西有樓煩、秦、韓之邊。
今無騎射之備,則何以守之哉?
先時中山負齊之強兵,侵暴吾地,係累吾民,引水圍鄗,微社稷之神靈,則鄗幾於不守也。
先君丑之,故寡人變服騎射,欲以備四境之難,報中山之怨。而叔順中國之俗,惡變服之名,以忘鄗事之丑,非寡人之所望也!"公子成聽命,乃賜胡服;明日服而朝。
於是始出而招騎射焉。
九年(乙卯)秦昭王使向壽平宜陽,而使樗裡子、甘茂伐魏。甘茂言於王,以武遂復歸之韓。
向壽、公孫奭爭之,不能得,由此怨讒甘茂。茂懼,輟伐魏蒲阪,亡去。
樗裡子與魏講而罷兵,甘茂奔齊。
趙王略中山地,至寧葭;西略胡地,至榆中。
林胡王獻馬,歸,使樓緩之秦,仇液之韓。王賁之楚,富丁之魏,趙爵之齊;代相趙固主胡,致其兵。
楚王與齊、韓合從。
十年(丙辰)彗星見,趙王伐中山,取丹丘、爽陽、鴻之塞,又取鄗、石邑、封龍、東垣。
中山獻四邑以和。
秦宣太后異父弟曰穰侯魏冉,同父弟曰華陽君羋戎;王之同母弟曰高陵君、涇陽君。魏冉最賢,自惠王、武王時,任職用事,武王薨,諸弟爭立,唯魏冉力能立昭王。
昭王即位,以魏冉為將軍,衛咸陽。是歲,庶長壯及大臣、諸公子謀作亂。
魏冉誅之;及惠文後皆不得良死,悼武王后出居於魏,王兄弟不善者,魏冉皆滅之。王少,宣太后自治事,任魏冉為政,威震秦國。
十一年(丁巳)秦王、楚王盟於黃棘。
秦復與楚上庸。
十二年(戊午)彗星見。
秦取魏蒲阪、晉陽、封陵,又取韓武遂。
齊、韓、魏以楚負其從親,合兵伐楚。楚王使太子橫為質於秦以請救。
秦客卿通將兵救楚,三國引兵去。
十三年(己未)秦王、魏王、韓太子嬰會於臨晉,韓太子至咸陽而歸,秦復與魏蒲阪。
秦大夫有私與楚太子斗者。太子殺之,亡歸。
十四年(庚申)日有食之,既。
秦人取韓穰。
蜀守煇叛秦,秦司馬錯往誅之。
秦庶長奐會韓、魏、齊兵伐楚,敗其師於重丘,殺其將唐昧;遂取重丘。
趙王伐中山,中山君奔齊。
十五年(辛酉)秦涇陽君為質於齊。
秦華陽君伐楚,大破楚師,斬首三萬,殺其將景缺,取楚襄城。
楚王恐,使太子為質於齊以請平。
秦樗裡疾卒,以趙人樓緩為丞相趙武靈王愛少子何,欲及其生而立之。
十六年(壬戌)五月戊申,大朝東宮,傳國於何,王廟見禮畢,出臨朝,大夫悉為臣。肥義為相國,並傅王。
武靈王自號"主父"。
主父欲使子治國,身胡服,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。
將自云中、九原南襲咸陽,於是詐自為使者,入秦。
欲以觀秦地形及秦王之為人,秦王不知,已而怪其狀甚偉,非人臣之度,使人逐之;主父行已脫關矣,審問之,乃主父也。
秦人大驚。
齊王、魏王會於韓。
秦人伐楚,取八城。秦王遺楚王書曰:"始寡人與王約為兄弟,盟於黃棘,太子入質,至驩也。
太子陵殺寡人之重臣,不謝而亡去。
寡人誠不勝怒,使兵侵君王之邊。
今聞君王乃令太子質於齊以求平。
寡人與楚接境,婚姻相親。
而今秦、楚不驩,則無以令諸侯。
寡人願與君王會武關,面相約,結盟而去,寡人之願也。"
楚王患之,欲往恐見欺,欲不往恐秦益怒。昭睢曰:"毋行而發兵自守耳!
秦,虎狼也,有並諸侯之心,不可信也!"懷王之子蘭勸王行,王乃入秦。秦王令一將軍詐為王,伏兵武關,楚王至則閉關劫之,與俱西,至咸陽,朝章台,如藩臣禮,要以割巫、黔中郡。楚王欲盟,秦王欲先得地。楚王怒曰:"秦詐我,而又強要我以地!"
因不復許。秦人留之。
楚大臣患之,乃相與謀曰:"吾王在秦不得還,要以割地,而太子為質於齊,齊、秦合謀,則楚無國矣。"欲立王子之在國者。昭睢曰:"王與太子俱困於諸侯,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,不宜!"
乃詐赴於齊。
齊閔王召群臣謀之,或曰:"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。"
齊相曰:"不可!郢中立王,是吾抱空質而行不義於天下也。"
其人曰:"不然,郢中立王,因與其新王市曰:『予我下東國,吾為王殺太子。
不然,將與三國共立之。』"
齊王卒用其相計而歸楚太子。
楚人立之。
秦王聞孟嘗君之賢,使涇陽君為質於齊以請。孟嘗君來入秦,秦王以為丞相。
十七年(癸亥)或謂秦王曰:"孟嘗君相秦,必先齊而後秦;秦其危哉!"秦王乃以樓緩為相,囚孟嘗君,欲殺之。孟嘗君使人求解於秦王幸姬,姬曰:"願得君狐白裘。"
孟嘗君有狐白裘,已獻之秦王,無以應姬求。客有善為狗盜者,入秦藏中,盜狐白裘以獻姬。姬乃為之言於王而遣之。
王后悔,使追之。孟嘗君至關,關法,雞鳴而出客,時尚蚤,追者將至,客有善為雞鳴者,野雞聞之皆鳴,孟嘗君乃得脫歸。
楚人告於秦曰:"賴社稷神靈,國有王矣!"秦王怒,發兵出武關擊楚,斬首五萬,取十六城。
趙王封其弟為平原君。
平原君好士,食客嘗數千人。有公孫龍者,善為堅白同異之辯,平原君客之。孔穿自魯適趙,與公孫龍論臧三耳,龍甚辯析。
子高弗應,俄而辭出,明日復見平原君。
平原君曰:"疇昔公孫之言信辯也,先生以為何如?"對曰:"然。幾能令臧三耳矣。
雖然,實難!僕願得又問於君:今謂三耳甚難而實非也,謂兩耳甚易而實是也,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,其亦從難而非者乎?"平原君無以應。明日,謂公孫龍曰:"公無復與孔子高辯事也!
其人理勝於辭;公辭勝於理,終必受詘。"
鄒衍過趙,平原君使與公孫龍論白馬非馬之說。
犬也。大指與白馬非馬之說同。〕鄒子曰:"不可。夫辯者,別殊類使不相害,序異端使不相亂。抒意通指,明其所謂,使人與知焉,不務相迷也。
故勝者不失其所守,不勝者得其所求。
若是,故辯可為也。及至煩文以相假,飾辭以相敦,巧譬以相移,引人使不得及其意,如此害大道。夫繳紉爭言而競後息,不能無害君子,衍不為也。"座皆稱善。
公孫龍由是遂詘。
十八年(甲子)楚懷王亡歸。秦人覺之,遮楚道。
懷王從間道走趙。
趙主父在代,趙人不敢受。懷王將走魏,秦人追及之,以歸。
魯平公薨,子緡公賈立。
十九年(乙丑)楚懷王發病,薨於秦,秦人歸其喪。
楚人皆憐之,如悲親戚。諸侯由是不直秦。
齊、韓、魏、趙、宋同擊秦,至鹽氏而還。
秦與韓武遂、與魏封陵以和。
趙主父行新地遂出代;西遇樓煩王於西河而致其兵。
魏襄王薨,子昭王立。
韓襄王薨,子厘王咎立。
二十年(丙寅)秦尉錯伐魏襄城。
趙主父與齊、燕共滅中山,遷其王於膚施。
歸,行賞,大赦,置酒,酺五日。
趙主父封其長子章於代,號曰安陽君。
安陽君素侈,心不服其弟。
主父使田不禮相之。
李兌謂肥義曰:"公子章強壯而志驕,黨眾而欲大,田不禮忍殺而驕,二人相得,必有陰謀。夫小人有欲,輕慮淺謀,徒見其利,不顧其害,難必不久矣。
子任重而勢大,亂之所始而禍之所集也。子何不稱疾毋出而傳政於公子成,毋為禍梯,不亦可乎!"肥義曰:"昔者主父以王屬義也,曰:『毋變而度,毋易而慮,堅守一心,以歿而世!』義再拜受命而籍之。
今畏不禮之難而忘吾籍,變孰大焉!諺曰:『死者復生,生者不愧。』吾欲全吾言,安得全吾身乎!子則有賜而忠我矣。雖然,吾言已在前矣,終不敢失!"李兌曰:"諾,子勉之矣!吾見子已今年耳。"
涕泣而出。
李兌數見公子成以備田不禮。
肥義謂信期曰:公子章與田不禮聲善而實惡,內得主而外為暴,矯令以擅一旦之命,不難為也。
今吾憂之,夜而忘寐,饑而忘食,盜出入不可以不備。
自今以來,有召王者必見吾面,我將以身先之,無故而後王可入也。"
信期曰:"善。"
主父使惠文王朝群臣而自從旁窺之,見其長子儽然也,反北面為臣,詘於其弟,心憐之,於是乃欲分趙而王公子章於代。
計未決而輟。主父及王游沙丘,異宮,公子章、田不禮以其徒作亂,詐以主父令召王。肥義先入,殺之。高信即與王戰。
公子成與李兌自國至,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難,殺公子章及田不禮,減其黨。公子成為相,號安平君,李兌為司寇。
是時惠文王少,成、兌專政。
公子章之敗也,往走主父;主父開之。
成、兌因圍主父。
公子章死,成、兌謀曰:"以章故,圍主父;即解兵,吾屬夷矣!"
乃遂圍之,令:"宮中人後出者夷!"
宮中人悉出。主父欲出不得,又不得食,探雀鷇而食之。
三月餘,餓死沙丘宮。主父定死,乃發喪赴諸侯。主父初以長子章為太子,後得吳娃,愛之,為不出者數歲。
生子何,乃廢太子章而立之。
吳娃死,愛弛;憐故太子,欲兩王之,猶豫未決,故亂起。
秦樓緩免相,魏冉代之。
二十一年(丁卯)秦敗魏師於解。
二十二年(戊辰)韓公孫喜、魏人伐秦。
穰侯薦左更白起於秦王以代向壽將兵,敗魏師、韓師於伊闕,斬首二十四萬級,虜公孫喜,拔五城。秦王以白起為國尉。
秦王遺楚王書曰:"楚倍秦,秦且率諸侯伐楚,願王之飭士卒,得一樂戰!"
楚王患之,乃復與秦和親。
二十三年(己巳)楚襄王迎婦於秦。
臣光曰:甚哉秦之無道也,殺其父而劫其子;楚之不競也,忍其父而婚其讎!
烏呼,楚之君誠得其道,臣誠得其人,秦雖強,烏得陵之哉!善乎荀卿論之曰:"夫道,善用之則百里之地可以獨立,不善用之則楚六千里而為讎人役。"
故人主不務得道而廣有其勢,是其所以危也。
秦魏冉謝病免,以客卿燭壽為丞相。
二十四年(庚午)秦伐韓,拔宛。
秦燭壽免。魏冉復為丞相,封於穰與陶,謂之穰侯。又封公子市於宛,公子悝於鄧。
二十五年(辛未)魏入河東地四百里,韓入武遂地二百里於秦。
魏芒卯始以詐見重。
二十六年(壬申)秦大良造白起、客卿錯伐魏,至軹,取城大小六十一。
二十七年(癸酉)冬,十月,秦王稱西帝,遣使立齊王為東帝,欲約與共伐趙。蘇代自燕來,齊王曰:"秦使魏冉致帝,子以為何如。"對曰:"願王受之而勿稱也。秦稱之,天下安之,王乃稱之,無後也。
秦稱之,天下惡之,王因勿稱,以收天下,此大資也。且伐趙孰與伐桀宋利。
今王不如釋帝以收天下之望,發兵以伐桀宋,宋舉則楚、趙、梁、衛皆懼矣。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,所謂以卑為尊也。"
齊王從之,稱帝二日而復歸之。
十二月,呂禮自齊入秦。
秦王亦去帝,復稱王。
秦攻趙,拔杜陽。
二十八年(甲戌)秦攻趙,拔新垣、曲陽。
二十九年(乙亥)秦司馬錯擊魏河內。
魏獻安邑以和,秦出其人歸之魏。
秦敗韓師於夏山。
宋有雀生(左鳥右旃)於城之陬。
史佔之曰:"吉。
小而生巨,必霸天下。"宋康王喜,起兵滅滕,伐薛,東敗齊,取五城,南敗楚,取地三百里,西敗魏軍,與齊、魏為敵國,乃愈自信其霸。欲霸之亟成,故射天笞地,斬社稷而焚滅之,以示威服鬼神。為長夜之飲於室中,室中人呼萬歲,則堂上之人應之,堂下之人又應之,門外之人又應之,以至於國中,無敢不呼萬歲者。天下之人謂之"桀宋"。
齊閔王起兵伐之,民散,城不守。宋王奔魏,死於溫。
三十年(丙子)秦王會楚王於宛,會趙王於中陽。
秦蒙武擊齊,拔九城。
齊閔王既滅宋而驕,乃南侵楚,西侵三晉,欲並二周,為天子。狐咺正議,斮之檀衢。
陳舉直言,殺之東閭。
燕昭王日夜撫循其人,益以富實,乃與樂毅謀伐齊。樂毅曰:"齊,霸國之餘業也,地大人眾,未易獨攻也。
王必欲伐之,莫如約趙及楚、魏。"於是使樂毅約趙,別使使者連楚、魏,且令趙嚪秦以伐齊之利。
諸侯害齊王之驕暴,皆爭合謀與燕伐齊。
三十一年(丁丑)燕王悉起兵,以樂毅為上將軍。
秦尉斯離帥師與三晉之師會之。
趙王以相國印授樂毅,樂毅並將秦、魏、韓、趙之兵以伐齊。齊閔王悉國中之眾以拒之,戰於濟西,齊師大敗。樂毅還秦、韓之師,分魏師以略宋地,部趙師以收河間。
身率燕師,長驅逐北。劇辛曰:"齊大而燕小,賴諸侯之助以破其軍,宜及時攻取其邊城以自益,此長久之利也。
今過而不攻,以深入為名,無損於齊,無益於燕而結深怨,後必悔之。"樂毅曰:"齊王伐功矜能,謀不逮下,廢黜賢良,信任諂諛,政令戾虐,百姓怨懟。
今軍皆破亡,若因而乘之,其民必叛,禍亂內作,則齊可圖也。若不遂乘之,待彼悔前之非,改過恤下而撫其民,則難慮也。"遂進軍深入。齊人果大亂失度,閔王出走。樂毅入臨淄,取寶物、祭器,輸之於燕。燕王親至濟上勞軍,行賞饗士;封樂毅為昌國君,遂使留徇齊城之未下者。
齊王出亡之衛,衛君辟宮捨之,稱臣而共具。
齊王不遜,衛人侵之。齊王去奔鄒、魯,有驕色;鄒、魯弗內,遂走莒。
楚使淖齒將兵救齊,因為齊相。淖齒欲與燕分齊地,乃執閔王而數之曰:"千乘、博昌之間,方數百里,雨血沾衣,王知之乎?"曰:"知之。"嬴、博之間,地坼及泉,王知之乎?"曰:"知之。"有人當闕而哭者,求之不得,去則聞其聲,王知之乎?"曰:"知之。"淖齒曰:"天雨血沾衣者,天以告也;地坼及泉者,地以告也;有人當闕而哭者,人以告也。天、地、人皆告矣,而王不知誡焉,何得無誅!"遂弒王於鼓裡。
荀子論之曰:國者,天下之利勢也。得道以持之,則大安也,大榮也,積美之源也。不得道以持之,則大危也,大累也,有之不如無之;及其綦也,索為匹夫,不可得也。
齊閔、宋獻是也。
故用國者義立而王,信立而霸,權謀立而亡。
挈國以呼禮義,而無以害之。
行一不義,殺一無罪,而得天下,仁者不為也。擽然扶持心國,且若是其固也。
之所與為之者之人,則舉義士也。之所以為布陳於國家刑法者,則舉義法也。主之所極然,帥群臣而首向之者,則舉義志也。
如是,則下仰上以義矣,是基定也。
基定而國定,國定而天下定。故曰:以國濟義,一日而白,湯、武是也。
是所謂義立而王也。
德雖未至也,義雖未濟也,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,刑賞已諾信於天下矣,臣下曉然皆知其可要也。
政令已陳,雖睹利敗,不欺其民;約結已定,雖睹利敗,不欺其與;如是,則兵勁城固,敵國畏之;國一綦明,與國信之。雖在僻陋之國,威動天下,五伯是也。是所謂信立而霸也。
挈國以呼功利,不務張其義,齊其信,唯利之求。內則不憚詐其民而求小利焉,外則不憚詐其與而求大利焉。內不修正其所以有,然常欲人之有,如是,則臣下百姓莫不以詐心待其上矣。上詐其下,下詐其上,則是上下析也。
如是,則敵國輕之,與國疑之,權謀日行而國不免危削,綦之而亡,齊閔、薛公是也。
故用強齊,非以修禮義也,非以本政教也,非以一天下也,綿綿常以結引馳外為務。
故強,南足以破楚,西足以詘秦,北足以敗燕,中足以舉宋,及以燕、趙起而攻之,若振槁然,而身死國亡,為天下大戮,後世言惡則必稽焉。
是無他故焉,唯其不由禮義而由權謀也。
三者,明主之所謹擇也,仁人之所務白也。
善擇者制人,不善擇者人制之。
樂毅聞晝邑人王蠋賢,令軍中環晝邑三十里無入。
使人請蠋,蠋謝不往。燕人曰:"不來,吾且屠晝邑!"蠋曰:"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不更二夫。
國破君亡,吾不能存,而又欲劫之以兵;吾與其不義而生,不若死!"遂經其頸於樹枝,自奮絕脰而死。
燕師乘勝長驅,齊城皆望風奔潰。樂毅修整燕軍,禁止侵掠,求齊之逸民,顯而禮之,寬其賦斂,除其暴令,修其舊政,齊民喜悅。乃遣左軍渡膠東、東萊;前軍循泰山以東至海,略琅邪;右軍循河、濟,屯阿、鄄以連魏師;後軍旁北海以撫千乘:中軍據臨淄而鎮齊都。祀桓公、管仲於郊,表賢者之閭,封王蠋之墓。
齊人食邑於燕者二十餘君,有爵位於薊者百有餘人。
六月之間,下齊七十餘城,皆為郡縣。
秦王、魏王、韓王會於京師。
三十二年(戊寅)秦、趙會於穰。秦拔魏安城,兵至大梁而還。
齊淖齒之亂,閔王子法章變姓名為莒太史敫家傭。
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,以為非常人,憐而常竊衣食之,因與私通。王孫賈從閔王,失王之處,其母曰:"汝朝出而晚來,則吾倚門而望;汝暮出而不還,則吾倚閭而望。
汝今事王,王走,汝不知其處,汝尚何歸焉!"王孫賈乃入市中呼曰:淖齒亂齊國,殺閔王。欲與我誅之者袒右!
市人從者四百人,與攻淖齒,殺之。於是齊亡臣相與求閔王子,欲立之。法章懼其誅己,久之乃敢自言,遂立以為齊王,保莒城以拒燕,佈告國中曰:"王已立在莒矣!"
趙王得楚和氏璧,秦昭王欲之,請易以十五城。趙王欲勿與,畏秦強;欲與之,恐見欺。以問藺相如,對曰:"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許,曲在我矣。我與之璧而秦不與我城,則曲在秦。均之二策,寧許以負秦。
臣願奉璧而往;使秦城不入,臣請完璧而歸之!"趙王遣之。相如至秦,秦王無意償趙城。相如乃以詐紿秦王,復取璧,遣從者懷之,間行歸趙,而以身待命於秦。秦王以為賢而弗誅,禮而歸之。趙王以相如為上大夫。
衛嗣君薨,子懷君立。嗣君好察微隱,縣令有發褥而席弊者,嗣君聞之,乃賜之席。令大驚,以君為神。又使人過關市,賂之以金,既而召關市,問有客過與汝金,汝回遣之;關市大恐。又愛洩姬,重如耳,而恐其因愛重以壅己也,乃貴薄疑以敵如耳,尊魏妃以偶洩姬,曰:"以是相參也。"
荀子論之曰:成侯、嗣君,聚斂計數之君也,未及取民也。子產,取民者也,未及為政也。管仲,為政者也,未及修禮也。故修禮者王,為政者強,取民者安,聚斂者亡。
三十三年(己卯)秦伐趙,拔兩城。
十四年(庚辰)秦伐趙,拔石城。
秦穰侯復為丞相。
楚欲與齊、韓共伐秦,因欲圖周。王使東周武公謂楚令尹昭子曰:"周不可圖也。"
昭子曰:"乃圖周,則無之;雖然,何不可圖?"武公曰:"西周之地,絕長補短,不過百里。名為天下共主,裂其地不足以肥國,得其眾不足以勁兵。雖然,攻之者名為弒君。然而猶有欲攻之者,見祭器在焉故也。
夫虎肉臊而兵利身,人猶攻之;若使澤中之麋蒙虎之皮,人之攻之也必萬倍矣。
裂楚之地,足以肥國,詘楚之名,足以尊王。
今子欲誅殘天下之共主。居三代之傳器,器南,則兵至矣!"於是楚計輟不行。
三十五年(辛巳)秦白起敗趙軍,斬首二萬,取代光狼城。
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兵,因蜀攻楚黔中,拔之。
楚獻漢北及上庸地。
三十六年(壬午)秦白起伐楚,取鄢、鄧、西陵。
秦王使使者告趙王,願為好會於河外澠池。
趙王欲毋行,廉頗、藺相如計曰:"王不行,示趙弱且怯也。"趙王遂行,相如從。
廉頗送至境,與王訣曰:"王行,度道裡會遇之禮畢,還不過三十日;三十日不還,則請立太子以絕秦望。"王許之。
會於澠池。王與趙王飲,酒酣,秦王請趙王鼓瑟,趙王鼓之。藺相如復請秦王擊缶,秦王不肯。相如曰:"五步之內,臣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!"
左右欲刃相如,相如張目叱之,左右皆靡。
王不懌,為一擊缶。
罷酒,秦終不能有加於趙;趙人亦盛為之備,秦不敢動。趙王歸國,以藺相如為上卿,位在廉頗之右。
廉頗曰:"我為趙將,有攻城野戰之功。
藺相如素賤人,徒以口舌而位居我上,吾羞,不忍為之下!"宣言曰。"我見相如,必辱之!"
相如聞之,不肯與會;每朝,常稱病,不欲爭列。
出而望見,輒引車避匿。
其舍人皆以為恥。相如曰:"子視廉將軍孰與秦王?"曰:"不若。"
相如曰:"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,辱其群臣;相如雖駑,獨畏廉將軍哉!顧吾念之,強秦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,徒以吾兩人在也。今兩虎共鬥,其勢不俱生。吾所以為此者,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!"
廉頗聞之,肉袒負荊至門謝罪,遂為刎頸之交。
初,燕人攻安平,臨淄市掾田單在安平,使其宗人皆以鐵籠傅車轊。
及城潰,人爭門而出,皆以轊折車敗,為燕所擒;獨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免,遂奔即墨。是時齊地皆屬燕,獨莒、即墨未下,樂毅乃並右軍、前軍以圍莒,左軍、後軍圍即墨。即墨大夫出戰而死。即墨人曰:"安平之戰,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全,是多智習兵。"因共立以為將以拒燕。
樂毅圍二邑,期年不克,乃令解圍,各去城九里而為壘,令曰:"城中民出者勿獲,困者賑之,使即舊業以鎮新民。"
三年而猶未下。或讒之於燕昭王曰:"樂毅智謀過人,伐齊,呼吸之間克七十餘城,今不下者兩城耳,非其力不能拔,所以三年不攻者,欲久仗兵威以服齊人,南面而王耳。今齊人已服,所以未發者,以其妻子在燕故也,且齊多美女,又將忘其妻子。願王圖之!"昭王於是置酒大會,引言者而讓之曰:"先王舉國以禮賢者,非貪土地以遺子孫也。
遭所傳德薄,不能堪命,國人不順。齊為無道,乘孤國之亂以害先王。
寡人統位,痛之入骨,故廣延群臣,外招賓客,以求報讎;其有成功者,尚欲與之同共燕國。今樂君親為寡人破齊,夷其宗廟,報塞先仇,齊國固樂君所有,非燕之所得也。樂君若能有齊,與燕並為列國,結歡同好,以抗諸侯之難,燕國之福,寡人之願也。
汝何敢言若此!"乃斬之。賜樂毅妻以後服,賜其子以公子之服;輅車乘馬,後屬百兩,遣國相奉而致之樂毅,立樂毅為齊王。
樂毅惶恐不受,拜書,以死自誓。由是齊人服其義,諸侯畏其信,莫敢復有謀者。
頃之,昭王薨,惠王立。
惠王自為太子時,嘗不快於樂毅。田單聞之,乃縱反間於燕,宣言曰:"齊王已死,城之不拔者二耳。樂毅與燕新王有隙,畏誅而不敢歸,以伐齊為名,實欲連兵南面王齊。
齊人未附,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。齊人所懼,唯恐他將之來,即墨殘矣。"燕王固已疑樂毅,得齊反間,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。
樂毅知王不善代之,遂奔趙。燕將士由是憤惋不和。
田單令城中人食,必祭其先祖於庭,飛鳥皆翔舞而下城中。燕人怪之,田單因宣言曰:"當有神師下教我。"有一卒曰:"臣可以為師乎?"因反走。田單起引還,坐東鄉,師事之。
卒曰:"臣欺君。"田單曰:"子勿言也!"因師之。每出約束,必稱神師。
乃宣言曰:"吾唯懼燕軍之劓所得齊卒,置之前行,即墨敗矣!"燕人聞之,如其言。城中見降者盡劓,皆怒,堅守,唯恐見得。
單又縱反間,言"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塚墓,可為寒心!"
燕軍盡掘塚墓,燒死人。齊人從城上望見,皆涕泣,共欲出戰,怒自十倍。田單知士卒之可用,乃身操版、鍤,與士卒分功;妻妾編於行伍之間,盡散飲食饗士。令甲卒皆伏,使老、弱、女子乘城,遣使約降於燕;燕軍皆呼萬歲。田單又收民金得千鎰,令即墨富豪遺燕將,曰:"即降,願無虜掠吾族家!"燕將大喜,許之。燕軍益懈。田單乃收城中,得牛千餘,為絳繒衣,畫以五采龍文,束兵刃於其角,而灌脂束葦於其尾,燒其端,鑿城數十穴,夜縱牛,壯士五千隨其後。
牛尾熱,怒而奔燕軍。燕軍大驚,視牛皆龍文,所觸盡死傷。而城中鼓噪從之,老弱皆擊銅器為聲,聲動天地。燕軍大駭,敗走。齊人殺騎劫,追亡逐北,所過城邑皆叛燕,復為齊。田單兵日益多,乘勝,燕日敗亡,走至河上,而齊七十餘城皆復焉。
乃迎襄王於莒,入臨淄,封田單為安平君。
齊王以太史敫之女為後,生太子建。太史敫曰:"女不取媒,因自嫁,非吾種也,污吾世!"
終身不見君王后,君王后亦不以不見故失人子之禮。
趙王封樂毅於觀津,尊寵之,以警動於燕、齊。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,且謝之曰:"將軍過聽,以與寡人有隙,遂捐燕歸趙。
將軍自為計則可矣,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?"樂毅報書曰:"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而吳遠跡至郢;夫差弗是也,賜之鴟夷而浮之江。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,故沈子胥而不悔;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,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。
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,臣之上計也。
離毀辱之誹謗,墮先王之名,臣之所大恐也。
臨不測之罪,以幸為利,義之所不敢出也。
臣聞古之君子,交絕不出惡聲,忠臣去國,不潔其名。臣雖不佞,數奉教於君子矣。
唯君王之留意焉!"於是燕王復以樂毅子閒為昌國君,而樂毅往來復通燕,卒於趙,號曰望諸君。
田單相齊,過淄水,有老人涉淄而寒,出水不能行。田單解其裘而衣之。襄王惡之,曰:"田單之施於人,將以取我國乎!不早圖,恐後之變也。"左右顧無人,巖下有貫珠者,襄王呼而問之曰:"汝聞吾言乎?"對曰:"聞之。"王曰:"汝以為何如?"對曰:"王不如因以為己善。王嘉單之善,下令曰:『寡人憂民之饑也,單收而食之。寡人憂民之寒也,單解裘而衣之。寡人憂勞百姓,而單亦憂,稱寡人之意』單有是善而王嘉之,單之善亦王之善也!"王曰:"善。"乃賜單牛酒。後數日,貫珠者復見王曰:"王朝日宜召田單而揖之於庭,口勞之。
乃布令求百姓之饑寒者,收谷之。"
乃使人聽於閭裡,聞大夫之相與語者曰:"田單之愛人,嗟,乃王之教也!"
田單任貂勃於王。
王有所幸臣九人,欲傷安平君,相與語於王曰:"燕之伐齊之時,楚王使將軍將萬人而佐齊。
今國已定而社稷已安矣,何不使使者謝於楚王?"王曰:"左右孰可?"九人之屬曰:"貂勃可。"貂勃使楚,楚王受而觴之,數月不反。
九人之屬相與語曰:"夫一人之身而牽留萬乘者,豈不以據勢也哉!
且安平君之與王也,君臣無異而上下無別。
且其志欲為不善,內撫百姓,外懷戎翟,禮天下之賢士,其志欲有為,願王察之!"異日,王曰:"召相單而來!"
田單免冠、徒跣、肉袒而進,退而請死罪,五日而王曰:"子無罪於寡人,子為子之臣禮,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。"貂勃從楚來,王賜之酒。酒酣,王曰:"召相單而來!"貂勃避席稽首曰:"王上者孰與周文王?"王曰:"吾不若也。"貂勃曰:"然,臣固知王不若也。下者孰與齊桓公?"王曰:"吾不若也。"貂勃曰:"然,臣固知王不若也。然則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,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,今王得安平君而獨曰『單』,安得此亡國之言乎!且自天地之辟,民人之始,為人臣之功者,誰有厚於安平君者哉?王不能守王之社稷,燕人興師而襲齊,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,安平君以惴惴即墨三里之城,五里之郭,敝卒七千人,禽其司馬而反千里之齊,安平君之功也。
當是之時,捨城陽而自王,天下莫之能止,然而計之於道,歸之於義,以為不可,故棧道木閣而迎王與後於城陽山中,王乃得反,子臨百姓,今國已定,民已安矣,王乃曰『單』,嬰兒之計不為此也。王亟殺此九子者以謝安平君;不然,國其危矣!"乃殺九子而逐其家,益封安平君以夜邑萬戶。
田單將攻狄,往見魯仲連。
魯仲連曰:"將軍攻狄,不能下也。"田單曰:"臣以即墨破亡余卒破萬乘之燕,復齊之墟,今攻狄而不下,何也?"上車弗謝而去,遂攻狄。三月不克。齊小兒謠曰:"大冠若箕,修劍拄頤,攻狄不能下,壘枯骨成丘。"田單乃懼。問魯仲連曰:"先生謂單不能下狄,請聞其說。"魯仲連曰:"將軍之在即墨,坐則織蕢,立則仗鍤,為士卒倡曰:『無可往矣!宗廟亡矣!今日尚矣!歸於何黨矣!』當此之時,將軍有死之心,士卒無生之氣,聞君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,此所以破燕也。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,西有淄上之娛,黃金橫帶而騁乎淄、澠之間,有生之樂,無死之心,所以不勝也。"
田單曰:"單之有心,先生志之矣。"
明日,乃厲氣循城,立於矢石之所,援枹鼓之;狄人乃下。
初,齊閔王既滅宋,欲去孟嘗君。
孟嘗君奔魏,魏昭王以為相,與諸侯共伐破齊。閔王死,襄王復國,而孟嘗君中立為諸侯,無所屬。襄王新立,畏孟嘗君,與之連和。孟嘗君卒,諸子爭立,而齊、魏共滅薛,孟嘗君絕嗣。
三十七年(癸未)秦大良造白起伐楚,拔郢,燒夷陵。楚襄王兵散,遂不復戰,東北徙都於陳。
秦以郢為南郡,封白起為武安君。
三十八年(甲申)秦武安君定巫、黔中,初置黔中郡。
魏昭王薨,子安厘王立。
三十九年(乙酉)秦武安君伐魏,拔兩城。
楚王收東地兵,得十餘萬,復西取江南十五邑。
安厘王封其弟無忌為信陵君。
四十年(丙戌)秦相國穰侯伐魏。韓暴鳶救魏,穰侯大破之,斬首四萬。暴鳶走開封。
魏納八城以和。穰侯復伐魏,走芒卯,入北宅。
魏人割溫以和。
四十一年(丁亥)魏復與齊合從。秦穰侯伐魏,拔四城,斬首四萬。
魯閔公薨,子頃公讎立。
四十二年(戊子)趙人、魏人伐韓華陽。
韓人告急於秦,秦王弗救。韓相國謂陳筮曰:"事急矣,願公雖病,為一宿之行!"陳筮如秦,見穰侯。穰侯曰:"事急乎?故使公來。"陳筮曰:"未急也。"穰侯怒曰:"何也?"陳筮曰:"彼韓急則將變而他從;以未急,故復來耳。"
穰侯曰:"請發兵矣。"乃與武安君及客卿胡陽救韓,八日而至,敗魏軍於華陽之下,走芒卯,虜三將,斬首十三萬。武安君又與趙將賈偃戰,沈其卒二萬人於河。
魏段干子請割南陽予秦以和。
蘇代謂魏王曰:"欲璽者,段干子也,欲地者,秦也。今王使欲地者制璽,欲璽者制地,魏地盡矣!
夫以地事秦,猶抱薪救火,薪不盡,火不滅。"王曰:"是則然也。雖然,事始已行,不可更矣。"
對曰:"夫博之所以貴梟者,便則食,不便則止。今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梟也?"
魏王不聽,卒以南陽為和,實修武。
韓厘王薨,子桓惠王立。
韓、魏既服於秦,秦王將使武安君與韓、魏伐楚,未行,而楚使者黃歇至,聞之,畏秦乘勝一舉而滅楚也,乃上書曰:"臣聞物至則反,冬、夏是也;致至則危,累棋是也。
今大國之地,偏天下有其二垂,此從生民以來,萬乘之地未嘗有也。先王三世不忘接地於齊,以絕從親之要。
今王使盛橋守事於韓,盛橋以其地入秦,是王不用甲,不信威,而得百里之地,王可謂能矣!
王又舉甲而攻魏,杜大梁之門,舉河內,拔燕、酸棗、虛、桃,入邢,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,王之功亦多矣!王休甲息眾,二年而後復之,又並蒲、衍、首、垣以臨仁、平丘,黃、濟陽嬰城而魏氏服。
王又割濮磨之北,注齊、秦之要,絕楚、趙之脊,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捄,王之威亦單矣!
王若能保功守威,絀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,使無後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!
王若負人徒之眾,仗兵革之強,乘毀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其有後患也。詩曰:『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。』易曰:『狐涉水,濡其尾。』此言始之易,終之難也。
昔吳之信越也,從而伐齊,既勝齊人於艾陵,還為越王禽於三江之浦。
智氏之信韓、魏也,從而伐趙,攻晉陽城,勝有日矣,韓、魏叛之,殺智伯瑤於鑿台之下,今王妒楚之不毀而忘毀楚之強韓、魏也,臣為王慮而不取也。
夫楚國,援也;鄰國,敵也。
今王信韓、魏之善王,此正吳之信越也,臣恐韓、魏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。何則?王無重世之德於韓、魏而有累世之怨焉。
夫韓、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將十世矣,故韓、魏之不亡,秦社稷之憂也。今王資之與攻楚,不亦過乎!
且攻楚將惡出兵?
王將借路於仇讎之韓、魏乎,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反也。王若不借路於仇讎之韓、魏,必攻隨水右壤,此皆廣川、大水、山林、溪谷,不食之地。
是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也。且王攻楚之日,四國必悉起兵而應王,秦、楚之兵構而不離,魏氏將出而攻留、方與、銍、湖陵、碭、蕭、相,故宋必盡,齊人南面攻楚,泗上必舉,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,如此,則天下之國莫強於齊、魏矣。臣為王慮,莫若善楚。秦、楚合而為一以臨韓,韓必歛手而朝,王施以東山之險,帶以曲河之利,韓必為關內之侯。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,梁氏寒心,許、鄢陵嬰城而上蔡、召陵不往來也,如此,魏亦關內侯矣。大王壹善楚而關內兩萬乘之主注地於齊,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。
王之地一經兩海,要約天下,是燕、趙無齊、楚,齊、楚無燕、趙也。
然後危動燕、趙,直搖齊、楚,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。"
王從之,止武安君而謝韓、魏,使黃歇歸,約親於楚。
四十三年(己丑)楚以左徒黃歇侍太子完為質於秦。
秦置南陽郡。
秦、魏、楚共伐燕。
燕惠王薨,子武成王立。
四十四年(庚寅)趙藺相如伐齊,至平邑。
趙田部吏趙奢收租稅,平原君家不肯出;趙奢以法治之,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。
平原君怒,將殺之。趙奢曰:"君於趙為貴公子,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,法削則國弱,國弱則諸侯加兵,是無趙也。
君安得有此富乎!以君之貴,奉公如法則上下平,上下平則國強,國強則趙固,而君為貴戚,豈輕於天下邪!"
平原君以為賢,言之於王。王使治國賦,國賦太平,民富而府庫實。
四十五年(辛卯)秦伐趙,圍閼與。
趙王召廉頗、樂乘而問之曰:"可救否?"皆曰:"道遠險陜,難救。"
問趙奢,趙奢對曰:"道遠險陜,譬猶兩鼠斗於穴中,將勇者勝。"
王乃令趙奢將兵救之。去邯鄲三十里而止,令軍中曰:"有以軍事諫者死!"
秦師軍武安西,鼓噪勒兵,武安屋瓦盡振。趙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,趙奢立斬之。
堅璧二十八日不行,復益增壘。
秦間入趙軍,趙奢善食遣之。間以報秦將,秦將大喜曰:"夫去國三十里而軍不行,乃增壘,閼與非趙地也!"趙奢既已遣間,卷甲而趨,一日一夜而至,去閼與五十里而軍,軍壘成,秦師聞之,悉甲而往。趙軍士許歷請以軍事諫,趙奢進之。
許歷曰:"秦人不意趙至此,其來氣盛,將軍必厚集其陳以待之;不然,必敗。"趙奢曰:"請受教!"許歷請刑,趙奢曰:"胥,後令邯鄲。"
許歷復請諫,曰:"先據北山上者勝,後至者敗。"趙奢許諾,即發萬人趨之。秦師後至,爭山不得上;趙奢縱兵擊秦師,秦師大敗,解闕與而還。
趙王封奢為馬服君,與廉、藺同位;以許歷為國尉。
穰侯言客卿灶於秦王,使伐齊,取剛、壽以廣其陶邑。
初,魏人范睢從中大夫須賈使於齊,齊襄王聞其辯口,私賜之金及牛、酒。須賈以為睢以國陰事告齊也,歸而告其相魏齊。魏齊怒,笞擊范睢,折脅,摺齒。睢佯死,卷以簀,置廁中,使客醉者更溺之,以懲後,令無妄言者。
范睢謂守者曰:"能出我,我必有厚謝。"守者乃請棄簀中死人。魏齊醉,曰:"可矣。"范睢得出。魏齊悔,復召求之。
魏人鄭安平遂操范睢亡匿,更姓名曰張祿。
秦謁者王稽使於魏,范睢夜見王稽。稽潛載與俱歸,薦之於王,王見之於離宮。
范睢佯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,王來而宦者怒逐之,曰:"王至!"范睢謬曰:"秦安得王,秦獨有太后、穰侯耳!"
王微聞其言,乃屏左右,跽而請曰:"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"對曰:"唯唯。"如是者三。
王曰:"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?"
范睢曰:"非敢然也!
臣,羇旅之臣也,交疏於王,而所願陳者皆匡君之事,處人骨肉之間,願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,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。臣知今日言之於前,明日伏誅於後,然臣不敢避也。且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,苟可以少有補於秦而死,此臣之所大願也。
獨恐臣死之後,天下杜口裹足,莫肯鄉秦耳。"
王跽曰:"先生,是何言也!今者寡人得見先生,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。
事無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願先生悉以教寡人。無疑寡人也!"范睢拜,王亦拜。范睢曰:"以秦國之大,士卒之勇,以治諸侯,譬若走韓盧而博蹇兔也,而閉關十五年,不敢窺兵於山東者,是穰侯為秦謀不忠,而大王之計亦有所失也。"
王跽曰:"寡人願聞失計!"然左右多竊聽者,范睢未敢言內,先言外事,以觀王之俯仰。因進曰:"夫穰侯越韓、魏而攻齊剛、壽,非計也。
齊閔王南攻楚,破軍殺將,再闢地千里,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,豈不欲得地哉?形勢不能有也。諸侯見齊之罷敝,起兵而伐齊,大破之,齊幾於亡,以其伐楚而肥韓、魏也。今王不如遠交而近攻,得寸則王之寸也,得尺亦王之尺也。今夫韓、魏,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,王若用霸,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,以威楚、趙,楚強則附趙,趙強則附楚,楚、趙皆附,齊必懼矣,齊附則韓、魏因可虜也。"王曰:"善。"乃以范睢為客卿,與謀兵事。
四十六年(壬辰)秦中更胡傷攻趙閼與,不拔。
四十七年(癸巳)秦王用范睢之謀,使五大夫綰伐魏,拔懷。
四十八年(甲午)秦悼太子質於魏而卒。
四十九年(乙未)秦拔魏邢丘。范睢日益親,用事,因承間說王曰:臣居山東時,聞齊之有孟嘗君,不聞有王。聞秦有太后、穰侯,不聞有王。夫擅國之謂王,能利害之謂王,制殺生之謂王。今太后擅行不顧,穰侯出使不報,華陽、涇陽擊斷無諱,高陵進退不請,四貴備而國不危者,未之有也。為此四貴者下,乃所謂無王也。穰侯使者操王之重,決制於諸侯,剖符於天下,征敵伐國,莫敢不聽;戰勝攻取則利歸於陶,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。臣又聞之,木實繁者披其枝,披其枝者傷其心;大其都者危其國,尊其臣者卑其主。
淖齒管齊,射王股,擢王筋,懸之於廟梁,宿昔而死。
李兌管趙,囚主父於沙丘,百日而餓死。
今臣觀四貴之用事,此亦淖齒、李兌之類也。夫三代之所以亡國者,君專授政於臣,縱酒弋獵;其所授者妒賢疾能,御下蔽上以成其私,不為主計,而主不覺悟,故失其國。
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。
下及王左右,無非相國之人者,見王獨立於朝,臣竊為王恐,萬世之後有秦國者,非王子孫也!"
王以為然,於是廢太后,逐穰侯、高陵、華陽、涇陽君於關外,以范睢為丞相,封為應侯。
魏王使須賈聘於秦,應侯敝衣間步而往見之。
須賈驚曰:"范叔固無恙乎!"
留坐飲食,取一綈袍贈之。
遂為須賈御而至相府,曰:"我為君先入通於相君。"須賈怪其久不出,問於門下,門下曰:"無范叔,鄉者吾相張君也。"
須賈知見欺,乃膝行入謝罪。
應侯坐,責讓之,且曰:"爾所以得不死者,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意耳!"乃大供具,請諸侯賓客;坐須賈於堂下,置莝、豆於前而馬食之,使歸告魏王曰:"速斬魏齊頭來,不然,且屠大梁!"
須賈還,以告魏齊。魏齊奔趙,匿於平原君家。
趙惠文王薨,子孝成王丹立;以平原君為相。
五十年(丙申)秦宣太后薨。九月,穰侯出之陶。
臣光曰:穰侯援立昭王,除其災害;薦白起為將,南取鄢、郢,東屬地於齊,使天下諸侯稽首而事秦,秦益強大者,穰侯之功也。雖其專恣驕貪足以賈禍,亦未至盡如范睢之言。若睢者,亦非能為秦忠謀,直欲得穰侯之處,故搤其吭而奪之耳。
遂使秦王絕母子之義,失舅甥之恩。要之,睢真傾危之士哉!
秦王以子安國君為太子。
秦伐趙,取三城。趙王新立,太后用事,求救於齊。齊人曰:"必以長安君為質。"
太后不可。齊師不出,大臣強諫。
太后明謂左右曰:"復言長安君為質者,老婦必唾其面!"
左師觸龍願見太后,太后盛氣而胥之入。
左師公徐趨而坐,自謝曰:"老臣病足,不得見久矣,竊自恕;而恐太后體之有所苦也,故願望見太后。"太后曰:"老婦恃輦而行。"曰:"食得毋衰乎?"曰:"恃粥耳。"太后不和之色稍解,左師公曰:"老臣賤息舒祺,最少,不肖,而臣衰,竊憐愛之,願得補黑衣之缺以衛王宮,昧死以聞!"
太后曰:"諾。年幾何矣。"對曰:"十五歲矣。雖少,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。"
太后曰:"丈夫亦愛少子乎?"對曰:"甚於婦人。"太后笑曰:"婦人異甚。"對曰:"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賢於長安君。"
太后曰:"君過矣!不若長安君之甚。"左師公曰:"父母愛其子則為之計深遠。媼之送燕后也,持其踵而泣,念其遠也,亦哀之矣。已行,非不思也,祭祀則祝之曰:『必勿使反!』豈非為之計長久,為子孫相繼為王也哉?"太后曰:"然。"左師公曰:"今三世以前,至於趙王之子孫為侯者,其繼有在者乎?"曰:"無有。"曰:"此其近者禍及身,遠者及其子孫。豈人主之子侯則不善哉?位尊而無功,奉厚而無勞,而挾重器多也。今媼尊長安君之位,而封之以膏腴之地,多與之重器,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,一旦山陵崩,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哉?"太后曰:"諾,恣君之所使之!"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。
齊師乃出,秦師退。
齊安平君田單將趙師以伐燕,取中陽;又伐韓,取注人。
齊襄王薨,子建立。建年少,國事皆決於君王后。
五十一年(丁酉)秦武安君伐韓,拔九城,斬首五萬。
田單為趙相。
五十二年(戊戌)秦武安君伐韓,取南陽;攻太行道,絕之。
楚頃襄王疾病。
黃歇言於應侯曰:"今楚王疾恐不起,秦不如歸其太子。太子得立,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國無窮,是親與國而得儲萬乘也。不歸,則咸陽布衣耳。
楚更立君,必不事秦,是失與國而絕萬乘之和,非計也。"應侯以告王。王曰:"令太子之傅先往問疾,反而後圖之。"黃歇與太子謀曰:"秦之留太子,欲以求利也。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。
而陽文君子二人在中。王若卒大命,太子不在,陽文君子必立為後,太子不得奉宗廟矣。不如亡秦,與使者俱出。
臣請止,以死當之!"太子因變服為楚使者御而出關;而黃歇守舍,常為太子謝病。度太子已遠,乃自言於王曰:"楚太子已歸,出遠矣。歇願賜死!"王怒,欲聽之。應侯曰:"歇為人臣,出身以徇其主,太子立,必用歇。不如無罪而歸之,以親楚。"王從之。黃歇至楚三月,秋,傾襄王薨。考烈王即位;以黃歇為相,封以淮北地,號曰春申君。
五十三年(己亥)楚人納州於秦以平。
武安君伐韓,拔野王。上黨路絕,上黨守馮亭,與其民謀曰:"鄭道已絕,秦兵日進,韓不能應,不如以上黨歸趙。趙受我,秦必攻之;趙被秦兵,必親韓;韓、趙為一,則可以當秦矣。"乃遣使者告於趙曰:"韓不能守上黨,入之秦,其吏民皆安於趙,不樂為秦。
有城市邑十七,願再拜獻之大王!"趙王以告平陽君豹,對曰:"聖人甚禍無故之利。"
王曰:"人樂吾德,何謂無故?"對曰:"秦蠶食韓地,中絕,不令相通,固自以為坐而受上黨也。韓氏所以不入於秦者,欲嫁其禍於趙也。
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,雖強大不能得之於弱小,弱小固能得之於強大乎!豈得謂之非無故哉?不如勿受。"王以告平原君,平原君請受之。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,以萬戶都三封其太守為華陽君,以千戶都三封其縣令為侯,吏民皆益爵三級。馮亭垂涕不見使者,曰:"吾不忍賣主地而食之也!"
五十五年(辛丑)秦左庶長王齕攻上黨,拔之。
上黨民走趙。趙廉頗軍於長平。
以按據上黨民。
王齕因伐趙。趙軍數戰不勝,止一裨將、四尉。
趙王與樓昌、虞卿謀,樓昌請發重使為媾。
虞卿曰:"今制媾者在秦,秦必欲破王之軍矣;雖往請媾,秦將不聽。不如發使以重寶附楚、魏,楚、魏受之,則秦疑天下之合從,媾乃可成也。"王不聽,使鄭朱媾於秦,秦受之。王謂虞卿曰:"秦內鄭朱矣。"
對曰:"王必不得媾而軍破矣。何則,天下之賀戰勝者皆在秦矣。夫鄭朱,貴人也,秦王、應侯必顯重之以示天下。
天下見王之媾於秦,必不救王;秦知天下之不救王,則媾不可得成矣。"既而秦果顯鄭朱而不與趙媾。
秦數敗趙兵,廉頗堅壁不出。趙王以頗失亡多而更怯不戰,怒,數讓之。
應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趙為反間,曰:"秦之所畏,獨畏馬服君之子趙括為將耳!
廉頗易與,且降矣!"
趙王遂以趙括代頗將。藺相如曰:"王以名使括,若膠柱鼓瑟耳。
括徒能讀其父書傳,不知合變也。"
王不聽,初,趙括自少時學兵法,以天下莫能當;嘗與其父奢言兵事,奢不能難,然不謂善。括母問其故,奢曰:"兵,死地也,而括易言之。
使趙不將括則已;若必將之,破趙軍者必括也。"及括將行,其母上書,言括不可使。王曰:"何以?"
對曰:"始妾事其父,時為將,身所奉飯而進食者以十數,所友者以百數,王及宗室所賞賜者,盡以與軍吏士大夫;受命之日,不問家事。今括一旦為將,東鄉而朝,軍吏無敢仰視之者;王所賜金帛,歸藏於家,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。王以為如其父,父子異心,願王勿遣!"王曰:"母置之,吾已決矣!"
母因曰:"即如有不稱,妾請無隨坐!"
趙王許之。
秦王聞括已為趙將,乃陰使武安君為上將軍而王齕為裨將,令軍中:"有敢洩武安君將者斬!"趙括至軍,悉更約束,易置軍吏,出兵擊秦師。武安君佯敗而走,張二奇兵以劫之。
趙括乘勝追造秦壁,壁堅拒不得入,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之後,又五千騎絕趙壁間。
趙軍分而為二,糧道絕。武安君出輕兵擊之,趙戰不利,因築壁堅守以待救至。秦王聞趙食道絕,自如河內發民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,遮絕趙救兵及糧食。
齊人、楚人救趙。趙人乏食,請粟於齊,王弗許。周子曰:"夫趙之於齊、楚,捍蔽也,猶齒之有唇也,唇亡則齒寒;今日亡趙,明日患及齊、楚矣。救趙之務,宜若奉漏甕沃焦釜然。
且救趙,高義也;卻秦師,顯名也;義救亡國,威卻強秦。不務為此而愛粟,為國計者過矣!"齊王弗聽。九月,趙軍食絕四十六日,皆內陰相殺食。急來攻壘,欲出為四隊,四,五復之,不能出。
趙括自出銳卒搏戰,秦人射殺之。
趙師大敗,卒四十萬人皆降。
武安君曰:"秦已拔上黨,上黨民不樂為秦而歸趙。趙卒反覆,非盡殺之,恐為亂。"乃挾詐而盡坑殺之,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,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;趙人大震。
五十六年(壬寅)十月,武安君分軍為三:王齕攻趙武安、皮牢,拔之。
司馬梗北定太原,盡有上黨地。韓、魏使蘇代厚幣說應侯曰:"武安君即圍邯鄲乎?"
曰:"然。"蘇代曰:"趙亡則秦王王矣;武安君為三公,君能為之下乎?雖欲無為之下,固不得已矣。秦嘗攻韓,圍邢丘,困上黨,上黨之民皆反為趙,天下不樂為秦民之日久矣。
今亡趙,北地入燕,東地入齊,南地入韓,魏,則君之所得民無幾何人矣。不如因而割之,無以為武安君功也。"應侯言於秦王曰:"秦兵勞,請許韓、趙之割地以和,且休士卒。"王聽之,割韓垣雍、趙六城以和,正月,皆罷兵。
武安君由是與應侯有隙。
趙王將使趙郝約事於秦,割六縣。
虞卿謂趙王曰:"秦之攻王也,倦而歸乎?王以其力尚能進,愛王而弗攻乎?"王曰:"秦不遺餘力矣,必以倦而歸也。"
虞卿曰:"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,倦而歸,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,是助秦自攻也。來年秦攻王,王無救矣。"
趙王計未定,樓緩至趙,趙王與之計之。樓緩曰:"虞卿得其一,不得其二。秦、趙構難而天下皆說,何也?曰:『吾且因強而乘弱矣。』今趙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,慰秦之心。不然,天下將因秦之怒,乘趙之敝,瓜分之,趙且亡,何秦之圖乎!"虞卿聞之,復見曰:"危哉樓子之計,是愈疑天下,而何慰秦之心哉!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?且臣言勿與者,非固勿與而已也;秦索六城於王,而王以六城賂齊。齊,秦之深讎也,其聽王不待辭之畢也。則是王失之於齊而取償於秦,而示天下有能為也。
王以此發聲,兵未窺於境,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於王也。從秦為媾,韓、魏聞之,必盡重王,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。"
趙王曰:"善。"使虞卿東見齊王,與之謀秦。虞卿未返,秦使者已在趙矣。
樓緩聞之,亡去。趙王封虞卿以一城。
秦之始伐趙也,魏王問於大夫,皆以為秦伐趙,於魏便。孔斌曰:"何謂也?"曰:"勝趙,則吾因而服焉;不勝趙,則可承敝而擊之。"子順曰:"不然。秦自孝公以來,戰未嘗屈,今又屬其良將,何敝之承!"大夫曰:"縱其勝趙,於我何損?鄰之羞,國之福也。"子順曰:"秦,貪暴之國也,勝趙,必復他求,吾恐於時魏受其師也。
先人有言,燕雀處屋,子母相哺,呴呴焉相樂也,自以為安矣。灶突炎上,棟宇將焚,燕雀顏不變,不知禍之將及己也。今子不悟趙破患將及己,可以人而同於燕雀乎!"子順者,孔子六世孫也。
初,魏王聞子順賢,遣使者奉黃金束帛,聘以為相。
子順曰:"若王能信用吾道,吾道固為治世也,雖蔬食飲水,吾猶為之。若徒欲制服吾身,委以重祿,吾猶一夫耳,魏王奚少於一夫!"
使者固請,子順乃之魏;魏王郊迎以為相。子順改嬖寵之官以事賢才,奪無任之祿以賜有功。
諸喪職者咸不悅,乃造謗言。
文咨以告子順。
子順曰:"民之不可與慮始久矣!古之善為政者,其初不能無謗。子產相鄭,三年而後謗止;吾先君之相魯,三月而後謗止。今吾為政日新,雖不能及賢,庸知謗乎!"文咨曰:"未識先君之謗何也?"子順曰:"先君相魯,人誦之曰:『麛裘而芾,投之無戾。芾而麛裘,投之無郵。』及三月,政化既成,民又誦曰:『裘衣章甫,實獲我所,章甫裘衣,惠我無私。』"
文咨喜曰:"乃今知先生不異乎聖賢矣。"子順相魏凡九月,陳大計輒不用,乃喟然曰:"言不見用,是吾言之不當也。言不當於主,居人之官,食人之祿,是尸利素餐,吾罪深矣!"
退而以病致仕。
人謂子順曰:"王不用子,子其行乎?"答曰:"行將何之?山東之國將並於秦;秦為不義,義所不入。"遂寢於家。新垣固請子順曰:"賢者所在,必興化致治。
今子相魏,未聞異政而即自退,意者志不得乎,何去之速也?"子順曰:"以無異政,所以自退也,且死病無良醫。